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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涵:藍天空

2024-01-08辟謠

我日漸學會了以誠意的文筆為別人開個頭,出一把小力氣也以生命的尊嚴作為主題。

我總是喜歡說些以前的事給別人聽。也把它們寫成文字,一篇篇登載,編成一本本新書。沈浸在溫存的心情中。

我像是一個很懷舊的人。「你是一個很懷舊的人嗎?」有人采訪。

我是一個很懷念美好的人。誰會連同那些可惡的事也一起懷念呢?當然也會想起,但那不是懷念。

我畢竟是被美好養育、扶持長大的。雖然不能一直摸到幸運牌,但是歲月畢竟不是只在一張牌桌前度過。

我的爸爸犯了「錯誤」,去遠方了。那是很難不遭嫌棄的。隔壁的葉媽媽看見我,往我口袋裏塞了一卷水果糖:「放在口袋裏吃,到葉媽媽家來玩!」爸爸以前一直買水果糖給我吃,葉媽媽知道。

也幾乎就在那同時,臉上總是沒有笑容的嚴老師,宣布我當中隊委員,嚴老師住在我家斜對面那幢房子。

葉媽媽和嚴老師家的視窗是我小時候張望得最多的,後來,我們搬家了,我還是會一個人默默走好幾站路,默默看看那視窗。視窗沒有站著人,但是窗裏有恩德。我的多情從小開始。

「你小時候有‘恩德’這個詞嗎?」

沒有。是有那樣的感覺。長大以後會用這個詞,會表達出來,當作家了,還會寫出來。小時候沒有能力,小時候難免是一個懵懂、悶悶的「小葫蘆」,沒有長大,不能變成一個「葫蘆瓢」,舀一瓢水送到給你「澆過水」的人面前,請他們嘗到清涼和心意。

「很像詩!」

我沒有想著寫詩,只是謝謝,是有些想流淚。兩位老人都早已離開得無影無蹤,可是她們始終被我懷念。什麽事是小的?什麽事又是不小的?記得住的甜味都是一個真實童話,童話裏都有大天空。中隊委員是我童年獲得的最高職務和光榮。我不是一個總能摸到好牌的人,嚴老師給了我一張最好的牌。後來無論學業還是遊戲,我都懂得珍惜和努力,我的不是只在牌桌前的童年、少年過得有不少的動人。它們的確是一個孩子如詩的小篇章,小樂章。詩不只是分行,也不只是押韻,心意純粹,情感溫厚,才有了日月相繼的綿綿不絕。我也日漸學會了以誠意的文筆為別人開個頭,出一把小力氣也以生命的尊嚴作為主題。

懷念和重溫的天空,怎麽陰雨也是晴朗呢?詩難道只是寫出來的嗎?詩又是什麽呢?什麽又是詩?

「你最年輕的那十年和無以計數的青年人一樣,過得艱辛,未來蒼茫,可是為什麽你的故事裏總是像沒事一樣,那算是現實主義嗎?」

人生從誕生就是被安頓的,而不是選擇的。我中斷學業被安頓到鄉下,在農場的磚瓦廠幹著生硬、耗力的勞動,每個月都有微少薪金,有食堂,有浴室,男女青年互萌愛情,偷偷相會,回上海休假,帶一瓶麥乳精回到勞動中,早晨或夜晚沖一杯喝下,滿嘴麥乳香甜,那真是一種太高級的味道……我怎麽可能滿心都苦,不堪回首?如果那樣,那不是歲月苦,而是心苦,自甘命苦!

我不自甘命苦,我喜歡吃水果糖,這不正是我的現實主義嗎?我走出的腳印是我的現實主義,不是每一個腳印都輕盈,但一串串的樂呵呵時常響起。

我每個月訂兩本雜誌,三份報紙,讀得認真,還有箱子裏的書,辦廣播,練習寫文學,把稚嫩的習作抄在磚瓦廠路道邊的黑板上,猶如自辦的文藝副刊,不只是表現自己的水平,不只是讓人讀到,不只是要增添優美氣息,我也不知道究竟為什麽,但我確實是一串串的樂呵呵,度過得有些優美。

有個相貌、神情也文氣的知青,和我不是同一個中學,但與我一直友好。他很認真地和我討論長得怎樣的女孩子好看。他還問我,穿衣服為什麽總是衣褲同色,他認為應該不同色,同色很傻。而我從小就穿同色套裝,被安頓到鄉下,勞動結束,換上幹凈衣褲,依然同色。衣褲是母親買的,那是她的審美和講究。那時候,我們也討論好看,分辨審美,精神並不襤褸。

我抄寫在黑板上的散文開頭一句是:「黃昏的時候,天邊橘紅色的晚霞在一點一點淡去。」他說,哪有橘紅色啊,只有橘黃色。

我說,有的。

他說,沒有。

我們那時也研討文學和詞語!

他後來成了科學研究者,我還在寫著橘紅橘黃的文學。

我這樣的懷念,難道有一點嘲笑的意思嗎?那不正是我們的橘紅橘黃嗎?

數學腦袋陳振民。開始是裝窯工,就是把磚坯在窯洞裏一塊塊碼好,留下空隙,讓火焰穿過,燒成紅色。而他們,也是一臉一身土灰。

人家是吹牛不打草稿,他是計算磚坯不打草稿,看一眼兩眼,便能算出磚的數碼,眾人都佩服。

後來,他不裝窯了,調入食堂,每天騎著單車去鎮上買菜買肉,當采購。

又到後來,蒼茫歲月結束,我們都考取大學,畢業了他留在數學系,我留在中文系。

我們竟然只在校園的梧桐樹道上遇見過一次。他親熱地喊我,我也親熱地喊他,我們同時親熱地喊著對方,好像喊著一個親熱的歲月。在鄉下時,我們幾乎沒有過幾句交談。

我問他:「你好嗎?」

他也問我:「你好嗎?」

我們都說蠻好的。口氣裏好像是我們什麽時候是不好的呢?

「你後來怎麽去食堂采購了?」

「不知道的。」

「你記得你騎的單車是什麽牌子嗎?」

「沒有牌子的,鄉下牌!」我們哈哈笑。

「讓你采購,大概因為你是數學腦袋,不會算錯錢。」

「我真的一次也沒有算錯過。」

「你現在還寫嗎?」

「寫的。」

「你在中文系,以後可以一直寫了。我買好菜騎回窯廠,可以聽見你廣播的聲音,你說過一句話,‘藍天不是只在天空的,也在我們的心裏。’蠻感動的,真的蠻感動的。」

那是我寫的一篇散文裏的,我總是在廣播裏播送我寫的文學。

後來他去了美國,在那兒當數學教授。

誰以為,我們那時都是哭哭啼啼的呢?(梅子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