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嘉
著名作家盛可以很清晰地知道她有兩個「自我」,有兩支筆,一支是天真的純粹的畫畫的筆;一支是非常冷靜非常尖銳去探討人性的筆。她自言有兩個人格,寫作時淩厲冷冽,而繪畫時則天真童趣,這兩個人格不會彼此打擾,卻又在她身上和平共處。隨著盛可以的中短篇小說集【建築倫理學】和散文集【別人家的西瓜更甜】由作家出版社最新推出,她的兩個「自我」也一起出現在讀者面前。
見到盛可以時,她正專註地在一摞新書前簽名,每一筆都顯得那麽認真,偶爾還能聽到她輕聲嘟囔:「唉,我的名字筆畫太多了。」她本人的溫和與她筆下那些犀利如刀鋒的文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是,一旦觸及到某些話題,她的眼神中便會閃現出一種真摯與勇敢的光芒,話語堅定充滿力量:「對我來說,女性意識的覺醒是至關重要的。在我的筆下,每一位女性都展現出了一種堅不可摧的精神。即使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人物,她們也擁有強大的生命力,那是她們不屈不撓的生存意誌。我相信,我們女性應該擁有這樣的堅韌和堅強。」
【建築倫理學】是從我生命裏出來的作品
【建築倫理學】以建築術語搭建故事框架、闡釋情節內容,以女主人公萬紫回鄉蓋房子為線索,探討鄉村世情倫理,揭示個體隱秘的情感與內心世界。蓋房是深度「刺探」世情倫理的一塊「試金石」,在一磚一瓦的增減中,世俗的親密關系或被還原,或被放大,或被扭曲……在這部用文字建築的小說之屋裏,家庭、親情、鄉村倫理復雜纏結、攪拌混凝,揭示了人性的繁復與人生的蒼茫。
盛可以介紹說,【建築倫理學】創作靈感來源於她的生活。就像小說裏所說,母親給女兒萬紫打電話說雨大屋漏,墻體開裂,天花板像尿了一攤。萬紫聽後心裏酸楚,想起小時候漏雨的房子,雨擊打接漏器具時發出的貧窮聲響仍在耳邊回蕩,於是不假思索地說要給母親建新房。
生活中的盛可以和萬紫一樣,花了一年的時間回鄉建房,從構想、畫平面圖、找施工隊、洽談、自購部份建材,到園林構建、裝修設計,歷經嚴寒酷暑,下泥坑、上屋頂、統籌、處理糾紛、調整關系,「各種體驗,各種細節,真的是每一塊磚頭,每一片瓦都緊握著我的手。每一分錢、每一次計算、每一次探討、每一次的商談砍價,經歷了信任、不信任、被欺騙種種,還有與鄉村的親戚打交道的不同價值觀之間的沖突。房子建完之後我是筋疲力盡,就躲到一個山裏閉關。我需要梳理一下我這一年來的混亂,這一年我沒有辦法寫作。」
盛可以用二十多天就完成了【建築倫理學】的初稿,「寫這本書是一個療愈過程,後來回頭一看,我覺得情緒化的東西太重了。我就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抽身而出。完稿擱置等待修改時,用三天時間創作了短篇【薔薇不似牡丹開】,這次也收錄在了這本小說集中,這部作品事實上可以看作【建築倫理學】的余音。」
盛可以感謝朋友鄭小驢給她的啟發,「我最初的小說標題叫【建築】,他說你這個‘建築’已經夠學術化了,不如叫建築倫理學。這個建議給我一個特別大的啟示。」
盛可以之後以建築的術語作為小說中的小標題,以建築的術語,來對應小說現實的倫理。「比如說第一章的小標題就是基礎,基礎也交代了家庭關系的一個基礎。還有剖面、找平,等等,都對照著現實,例如兄妹爭吵,無奈和解等。對這個想法我自己其實還蠻得意的,建築的空間跟現實的空間,建築裏面的時間跟現實的時間,都有呼應。」
相比於第一稿,第二稿在布局結構方面有所變化,而且,盛可以說自己更客觀,更像一個作家寫作,「之前我純粹是一種情感的發泄,如果不吐露出來,我覺得自己會很受煎熬,所以,寫完之後我覺得還好,這事兒就這樣了,告一段落。」
盛可以表示自己對於【建築倫理學】有特殊的情感,「我覺得它對我的生命或者說人生、生活都特別重要。不是說這篇寫得比我其他作品好,而是我對它情感的特殊性。它是從我生命裏出來的作品,那段建房的經歷真的是日日體驗痛苦。有很多人談挫折或者談苦難的時候,往往會說感謝生活,可是我從來不感謝生活,因為它過於沈重,但是我依然熱愛生活。」
現在的寫作開始溫和了
除了【建築倫理學】,中短篇小說集【建築倫理學】裏還收錄有【夫妻店】【薔薇不似牡丹開】【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和【她母親的故事】四篇。其人物形象以女兒、母親、妹妹、妻子等為主,她們全力為家庭付出,卻在越給予越被索取越不被關註的現實中,漸漸迷離困惑,直至遊離於家庭之外,或者強撐著維持早已潰爛的家庭。書中涉及家庭關系的各個角色,其中以親子和夫妻關系最為重要緊張。【建築倫理學】【薔薇不似牡丹開】中的親子關系不是成功的範例,【夫妻店】【她母親的故事】畸形的夫妻關系裏映出人性陰暗與殘忍的一面。
跟以往寫作相比,盛可以表示,相同之處是她依舊是真誠地寫作,「我寫什麽首先我自己得信,比如說寫愛情,如果你自己連愛情都不信,你寫的愛情一定是矯情的,隔靴搔癢的。我寫作一定是我想表達什麽,有我的困惑,寫作於我是自我解惑的一個過程,或者說我被什麽束縛,透過寫作掙脫束縛的一個過程。」
寫作【建築倫理學】,盛可以覺得自己像經過了一場洗禮,「我以前單純,覺得事情都特別簡單,我付出,家人享受就行了。但是,透過建房子這件事發現其實不是這樣,有人對我說了一句話,讓我觸動很大。他說誰會希望有一個人跑到你的家裏來大包大攬一切。我被這句話敲醒了,我也有錯,我不夠理解他們,我只站在我的角度去理解和看待事情。我固執地認為我是在奉獻,我沒有錯,但事實上我也有錯,這是我對這個事情最大的一個反省。」
而說及不同之處,盛可以說現在的自己溫和了,「之前我寫小說比較灰暗,或者說要狠就狠到底的那種。因為年齡的緣故,最近幾年寫的東西都有一些暖色,還有救贖的內容,可能是年齡和閱歷帶來的轉變。我想這可能也是我自己所期盼的,希望在生活中能多得到溫暖,多給別人帶來良善、友好。」
透過寫作去治愈自己的問題
生活中聽到的故事、新聞往往會成為盛可以小說創作的靈感,她坦陳自己的創作植根於現實。「我特別依賴於有一些真實的原型,從這個原型我再去想象、打造,我很難有一個憑空的想法。」
盛可以表示,直接經驗和間接經驗在她的作品中占有相同的比重,「間接經驗包括閱讀、觀察、聽別人的故事,就像【女傭手記】,就是我在老家寫作的時候,有一個親戚給我做飯,跟我講些保姆的故事,我再經過一些虛構而成的。」
盛可以坦陳,有時現實故事的力量過於強大,會對寫作造成束縛,「就像一個考生到考場,帶了作弊的東西,其實這道題他會做,但他因為有作弊的資料,老想著抄,就不能很認真地去完成這道題。我覺得創作者如果在心理上過於依賴現實的故事,就沒有信心去藝術創作。如果只是來照搬生活的話,那顯然沒有達到藝術的提煉,所以,我對此是警惕的。有時候過多的材料確實會對寫作想象產生影響束縛。【建築倫理學】裏有太多的細節是我沒有辦法舍棄的,我也不想舍棄,確實有很多是照搬生活的,因為有的時候你的想象達不到真實細節的深入度,所以這次寫作我是有意識保留下來真實。」
對於寫作,盛可以說不會為自己設定禁區,「大家說我的作品淩厲、兇猛,跟我最早的語言解放、思想解放有關系,就是我寫作的態度,比如說有些女性作家寫作時,她可能不會寫粗口,但是,我會讓筆下的人物罵出來,這不是我的禁忌。我是一個作家,我不可能去恐懼我所要寫的東西,我恐懼的是我達不到去寫那個東西的筆力。所以我不憚於開啟任何的想法,我選擇了寫作這個道路,就會順從我的心,想寫什麽就寫什麽。」
盛可以表示,寫作對她的一個很大意義就是「幫助我自己,救助我自己,這是治療和救贖自我的一個過程。我特別慶幸我能夠寫作,透過寫作去治愈我自己的問題或者是生活中遇到的問題。往往在我寫完一個作品之後,我就能翻篇,這是寫作對我最大的幫助。」
文章被【收獲】選用,高興得哭了一場
盛可以的代表作有【北妹】【野蠻生長】【子宮】【女傭手記】【福地】等,作品被譯成英、法、德近二十種語言文字,在海外出版發行多種單行本。英國企鵝出版集團評價說:「盛可以是一個勇敢、有才華的作家。」
盛可以走上寫作之路,確實是憑著勇氣,她回憶說自己二十多歲時在報紙上登過一些豆腐塊兒散文,當時開心了一下,但很快覺得沒意思了,就想著要在三十歲前寫小說出本書,於是從南方辭掉工作去了沈陽,「選擇沈陽是因為我喜歡下雪,覺得好幾年沒有看到雪了,而且沈陽的生活成本不高,我的積蓄夠維持一段時間。」
那時候的盛可以甚至不知道小說怎麽寫,幸運的是當時「新小說論壇」非常火,她就把寫完的文章往上一發,結果引起著名作家李修文的關註,「他看見了我這篇四千字的文章,寫的是我自己在沈陽做飯,一開啟煤氣爐,我就害怕那藍色的火焰。於是每次我打著火就跑,躲在門外面觀察一下。李修文給我提了四次意見,我修改了四次,他幫我推薦到【收獲】,【收獲】給我打電話說要用這篇稿子,我開心得哭了一場,真的是很大的鼓勵,覺得自己看到了方向,覺得自己可以做作家,這是定心丸一樣的好訊息。」
在沈陽準備寫作時,朋友給她帶來兩本書,其中一本是余華的短篇小說集【河邊的錯誤】,「我看了以後觸動特別大,覺得中文語言太讓我著迷了。余華那種超級冷靜的文字,像刀削過一樣的語言,對我影響很大。因為缺錢不想買書,我在沈陽的書店站著把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活著】看完了。我覺得從那開始,我找到了自己的敘事的聲音。這個聲音很重要,即便是我沒在電腦前的時候,這個聲音也在我腦中敘事。比如說看到什麽,就會用文學的敘事去描述,我就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文學的人,即便我還沒開始寫作。當時走在大街上,覺得像在水中,我就像魚一樣遊著,旁邊人像水草,像魚,進入那樣一種文學的狀態,我找到了敘事的聲音。我開始寫作是2002年,那一年寫了有十來個中短篇,寫了很多。那時每天大概寫完是下午五點多,去小區散步,我也不喜歡跟人打交道,小區裏有兩條狗,我跟那兩條狗成了朋友,跟它們聊天兒,那是我唯一的娛樂。」
談及自己的創作習慣,盛可以表示她會有一個基本的框架,「或者說至少有一個主題是很重要的。你想要寫什麽,你想要表達什麽,這個主題很重要。對我來講,標題很重要,標題沒取好,我就沒有辦法動筆。然後第一句話很重要,開頭可能就決定了你敘事的腔調。如果你沒找準是第一人稱還是第三人稱,即便是你寫到一兩萬字兩三萬字,都要推翻重新來過。」
畫畫心情愉快,寫作更有滿足感
【建築倫理學】制作精美,盛可以自繪封面圖,題寫書名,還隨文插入了8幅盛可以手繪畫作。
盛可以的畫作
盛可以說自己2013年首次拿起畫筆,因感故鄉漸遠,蘭溪古橋被毀,母親養的小狗被毒死,情緒無處宣泄,只好以塗鴉的方式排遣,無意間將美麗的故鄉和童年留在了紙上天堂,「我是幸運的,這些毫無功底的圖畫,因為純真的情感和趣味,得到朋友們的支持和鼓勵,先是譯林出版社找我簽約,2014年有了繪本首版【春天怎麽還不來】。2018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增訂本,更名【懷鄉書】,緊接著,它的法語版面世。這次的機緣是向萍女士在編輯【建築倫理學】中,發現小說中的現實故鄉與散文繪本中的故鄉有著某種關聯呼應,決定擴充重版,收入我近期新畫,使得記憶中的故鄉更加豐富生動,於是有了【別人家的西瓜更甜】。」
盛可以喜歡繪畫,「繪畫很好地調和了我的寫作情緒,我把電腦關上開始畫畫的時候,就變得像小孩一樣特別純粹。一兩個小時畫完一幅小畫就特別開心。」雖然畫作受讀者歡迎,但盛可以還是謙虛地表示,自己就是隨手畫,「主業還是寫東西,所以,不會花太多時間鉆研繪畫,偶爾看一下畫冊,就這樣子。我覺得繪畫其實對我來講也是一種敘事。」
盛可以說自己的畫是清新自然天真的,但文字要淩厲一點,「我覺得這是對我寫作的互補。因為我不會在小說裏面去體現這些小清新的內容,不會有這種筆觸。生活中灰色的底子可能決定了我的小說基調。繪畫時,我發現自己天真的一面還在,或者說純粹的一面還在,真的很治愈。總之畫畫更愉快,但是寫作更有滿足感。有時候我在構圖,在哪兒留白的時候,也會想到我的小說。畫的時候會啟發自己小說的哪個地方該如何處理。繪畫作為寫作的一個補充,也讓我放松、預熱,挺好的。」
從不內耗,遠離那些消耗你的東西
有人說看完盛可以的作品,覺得她能量特別強,什麽都不在意,盛可以笑說自己是不倒翁,「不是說有事兒你也不痛苦,那是石頭,面對苦難,面對痛苦,自我建設自我調整的能力很重要。我的個性特別強,很小就特別有主張,當然我也有特別脆弱的一面,小畫裏的那個小女孩其實是特別孤單寂寞的,但我寫作的話,那方面不存在,是完全另外的一個我。」
盛可以坦言自己的性格可能和成長環境有關系,「我小時候見慣了特別多的女性任由打罵,每天還去幹很多活,蓬頭垢面的。我從小就覺得我不要那樣的生活,我從小就是特別好強,不服輸。我以前特別想當一個記者,喜歡打抱不平。一次我在小區散步,看到一對年輕的夫妻在打架,男的打老婆,將老婆打倒在地,我當時二十多歲,立刻沖上去幫那個女的,指著那個男的說他的不是,結果那女的從地上爬起來,跟她老公一起對付我。真的,我特別不願意受欺負,也不願意看到別人受欺負,所以,這個性格也不是很好,過剛易折。現在好多了,我沒有以前那麽剛烈了,比較柔和一些,從容一些。」問她喜歡現在的自己還是以前的自己?盛可以笑了:「怎麽講呢?每一個人就是從不同的階段走過來的,不會去討厭每個時期的自己。我覺得這麽走過來才形成了現在的我。」
此外,盛可以說她從不內耗,「我的人生當中不存垃圾,我可以允許自己情緒不好三天,年輕時失戀,也不會讓自己難過超過一個星期,真的,我絕對不會允許自己再繼續沈淪下去,為這個事情糾結。所以,我有一種特別強大的功能,讓我能夠迅速恢復。我就是不內耗,不再為這些邊邊角角的東西耗自己的精力和時間。你是讀了書的人,應該去理解別人,而不是老是覺得別人不理解我,或者說要別人來理解我。」
讓自己能靜心創作,就必須減少雜念,盛可以認為人生總是有難度,「但是只要知道哪一種是對你的生命最好,你就努力去做。對那些消耗你的東西,一定要盡最大的能力去剔除、遠離它們。我為什麽能寫這麽多東西?也是因為我能夠努力地撇清一些雜念或者雜草,或者是從沼澤裏面爬出來,重新站起來。就像【亂世佳人】裏的斯佳麗一樣,經歷那麽多,但總會對自己說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覺得每一個女性都應該有這種能量。」
(本文供圖/盛可以)
來源: 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