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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藏巖的半個世紀:從「必須消失」到「遊客紛至」

2024-08-09辟謠

開啟手機地圖APP,自動定位到當前位置,或許你在城市的某個街巷,或許你在郊區的某個景區,或許你在鄉村的某塊田地。你能叫出它們的名字。再往周圍任意方向滑動手指,有街區、有設施、有村落。你也能叫出它們的名字。

線條是河流、公路,余下的那些點、團,還有不規則的條塊,往往對應著聚落。最初是什麽樣的人群來到這裏生活,又是依據什麽樣的特征給它命名呢?大多數時候,唯有演變為城市景觀的街區、建築在其歷史簡介上講述著前世今生。我們大概未曾想過一個問題,在現代社會,如果一處聚落未得到國家(state)的命名或承認,並不會出現在地圖上,盡管在坊間人們以這樣或那樣的叫法稱呼它。當城市大開發延展至這裏,未被承認的聚落,以及與它有關的一切建築,也就成了「違建」。它是被否定的,是被認定需要改造的。

在中國台灣台北有一處人氣頗旺的景點,按時下的說法,或可叫它著名網紅打卡地。而它,其實是一個由違建社區整建而成的新「歷史名勝」。在本期專欄「聚落·場所·人」,陳映芳與我們聊一聊寶藏巖。地處台北市中正區的臨虎空山北麓(小觀音山南側),因旁邊的寶藏巖寺而得名。不過2007年1月陳映芳去那兒時,它還不是現在的樣子。

寶藏巖。作者攝於2007年1月。

「聚落·場所·人」:當代人棲居於網絡之上,透過編碼、指尖、螢幕與世界取得聯系。這並不意味著人們就此「不接觸」。當我們感嘆起「人離不開社會」時,既是在說人的行為受社會規則、習慣影響,無法抗拒,也是在說人生活在某個地點:它載著我們某段經歷的記憶、某次與家人告別或重逢的情緒、某組抽象的符號,凡此種種,將人與地點聯系起來。與人失去聯系的,或者從未有過聯系的地點,才是那「非地點」(Non-Places)。

過去多年,作為社會學家的陳映芳一直致力於對中國城市性、城市化與中國社會興起邏輯的研究。她向讀者展現了她兼具實證與思辨精神的學術文本。去年她退休了,書評周刊借此邀請她開設專欄,換一種身份和視角,去思考在旅行、探訪和尋找資料中遇到過的聚落、場所,還有人。我們把專欄叫作「聚落·場所·人」。凡添入其中的文章,均有關人的聚落和場所,並無特定的撰寫章法,不過是有感而發。

本文為第三篇:從違建住宅群到共生聚落——寶藏巖的半個世紀。

「聚落·場所·人」往期推播:

第一篇:那些是村落嗎?被誤讀的山西沁河流域城堡群

第二篇:上海世博園區的前世今生——「後灘」的故事

眷村的事

新竹眷村博物館。作者攝於2007年1月。

那是我第一次去台灣(編者註:指2007年初),為了參加台灣的文化研究年會。會議結束後,台灣「清華大學」的吳介民先生和他的研究生熱情地帶我坐高鐵去新竹看幾個他們的田野。去之前他們征求我意見:「有沒有你自己想看的地方?」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想看看眷村。」

當時的我,對台灣現實社會的了解基本上局限於文學、影視作品和學術文本。和許多大陸人一樣,對於半個多世紀前遷往台灣的軍政界、文化知識界等各界人員,還有他們的眷屬及後代的命運的關註,是我們試著將民國時代與現實中的台灣社會對接起來的主要方式。而在各種「外省人」的故事中,「眷村」無疑是一個重要的符號。

吳介民先生告訴我,台灣各地的眷村已經陸陸續續被拆除了。不過,新竹市裏有一個眷村博物館可以去看一下。

新竹原是國民黨的「空軍」基地之一,那兒曾建有一批眷村(館中介紹為46個)。「新竹眷村博物館」是一個民營機構,裏面的工作人員多為外省人的第二代。館內陳列的,主要是各類照片、證件,還有食物供應票證,以及生活用具實物——不少是用炮彈殼等做成的,另外還搭有一些模組屋。想來,在眷村二代的心目中,那些場景和實物,是大歷史的見證,也承載了他們動蕩歲月中的童年生活記憶。

新竹眷村博物館。作者攝於2007年1月。

沒想到隔天在台北,卻看到了一個現實中的另類的眷村。

那天,台灣藝術大學的孫瑞穗博士帶我和幾個朋友去參觀了幾個城市更新專案,最後一個點,就是寶藏巖。

寶藏巖聚落並不屬於正式的眷村,在很長時間裏,它一直被台北市政府歸入「違建住宅」一類,大部份台北市民其實也不太知道它的存在。直到1980年,由於台北市政府以整頓市容與水利維持等理由,推出了拆遷該地所有違建的計劃,由此引發了當地居民抗爭。再後來一批學者、學生、非政府組織和媒體記者,還有租住在裏面的藝術家等開始介入紛爭,這個社區的存廢問題於是成了輿論焦點,寶藏巖也由此進入到大眾的視野。

山崖上的歷史聚落

2007年時,關於寶藏巖建築群的整建方向,台北市政府已經開始妥協。但圍繞具體的規劃和操作方案,當地居民和文化局之間,依然處於僵持狀態。我們也因此看到了它原來的大致樣貌,並遇到了幾位原住居民和在那兒致力於表達、抗爭的「行動藝術家」,還聽到了由他們講述的一些寶藏巖故事。

寶藏巖聚落是一個建在山崖上的貧民社區,從彎彎曲曲的小道走上去,兩邊全是錯落地搭建於巖石間的自建房,有一些已經在拆遷過程中人去房空,有一些還住著人。還有的成了行動群體的辦公室——幾乎所有房子的外墻面上,都被他們塗上了色彩斑斕的各種塗鴉和口號,還張貼有不少公開信的影印件。在一些房子的墻面上和門窗上,還可以看到標誌著「外省人」家國情懷的旗子和對聯。

寶藏巖違建房最初的搭建者,是駐紮於附近軍營的老兵。那兒的山麓早在日據時代就是軍事要地,戰後又成為國民黨軍隊的台北北區「司令部」所在地。加之附近還是台北重要的水源地,有自來水園區(「公館凈水廠」),所以一直駐紮有不少軍隊。自上世紀60年代起,兩岸關系稍現松弛,一些駐軍老兵想要在軍營外邊有個自己的去處,便來到山崖邊,就地取材,用鵝卵石,荒棄碉堡的舊磚塊等壘建起簡陋的棚屋。再後來,有些退伍老兵因為渴望有個家,也陸續來到這兒,用撿來的或便宜的材料——木頭、空心磚、水泥鋼筋和鐵皮等,搭棚棲身。同時期,還有一些外地來台北謀生的低收入新移民也來到了寶藏巖。相關資訊顯示,至上世紀80年代止,聚落規模已接近四公頃(其中有幾棟房子是原軍營宿舍),居住有兩百多戶人家。

寶藏巖。作者攝於2007年1月。

除上面這些群體之外,還有一些年輕的藝術家也租住在裏面。那天我們遇到了一位正在熱情地投入行動的畫家,他說:「我們住進來一看,這兒正要被政府強制拆掉,那怎麽行?」於是他們開始用藝術的方式介入到行動中。在寶藏巖,那位畫家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外貌和氣質完全沒有那時候的大陸畫家們的文藝範兒,可他正在帶領一群年輕人,用音樂會、塗鴉、標語、網絡、公開信等形式,為當地居民發聲,同時也主張著他們自己作為駐村藝術家的居住權。

寶藏巖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另一個居民,是一位來自山東的老兵。他堅持著沒有搬遷,也沒有住到當地政府在寶藏巖為他們搭建的過渡房裏去。

那天他就站在家門口——他那花了幾十年時間、一點點搭建起來的家的門口,跟我講述他的來歷、他的訴求。我現在都記不太清楚他具體說了些什麽,只是記得他的臉,他的樣子,他的房子……當時就只想著要用相機拍下來(經他同意,我還拍攝了他的客廳和廚房)。那一刻,我以前腦子裏的「台灣老兵」等抽象的歷史概念,以及一堆數碼,突然變成了眼前這一個活生生的老人。他的表情、聲音、身體語言,還有他家裏的各種細節,帶給我莫名的情感沖擊。

老兵和他的客廳廚房。作者攝於2007年1月。

可視的城市文明

關於寶藏巖聚落的形成歷史和後來政府的整建過程,如今海內外網絡上已有很多介紹,大陸學者對這個專案的更新規劃也有比較專業的分析,這裏不再贅筆。

就我而言,雖然在那以前已經調研過上海的棚戶區,也參觀過國內外城市的一些形態不一的貧困社區,但那天匆匆的寶藏巖之行,還是讓我對「人類聚落」概念,多出了一點感觸。在現代的城市社會,人的聚落並不會因為它的形成本身而理所當然地被確認,它的存在需要獲得相關政府部門的規劃和認可。否則,即使裏面的居住者是合法的國民、市民,即使城市管理者暫時會容許它的出現和存在,它依然可能是違規違法的,是隨時可以被鏟除的。在台北市,上世紀60年代開始形成的寶藏巖建築群直到2011年,才由台北市「文化局」公告登入為該市的一個「聚落」,並進而被定義為一個公共的「文化資產」,其理由是「公館小觀音山下寶藏巖聚落為戰後台灣城市裏,非正式營造過程所形成的聚落,是榮民、城鄉移民與都市原住民等社會弱勢者,在都市邊緣山坡地上自力造屋的代表,有歷史的特色」。

而在此之前,為了它不被拆除,社會各界已經作了30年的努力——除當地業主、租戶的申訴外,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師生團隊也投入了相應的調研和建言,當然還有駐村藝術家的長期抗爭。而作為更大的背景,同時期的台灣社會本身也經歷了歷史性的轉折。

當地文化部門張貼的寶藏巖海報。作者攝於2007年1月。

就這樣,經由一個漫長而艱辛的社會博弈、社會協商過程,那個原本被認為毫無存在價值、必須消失的違建住宅群——有人將其形容為所在城市的「邊際之島」「化外之地」,在重新規劃、整修後,保留了整體上的聚落形態,其中不願搬遷的部份居民也得以保留了他們的住房產權或租住權。寶藏巖聚落由此變身成今天作為台北市亮麗地標的「國際藝術村」,它被賦予了各種文化歷史價值,並被冠上了「共生聚落」的新定義。

不難想象,今天的遊客們,在參觀世界各地城市的歷史聚落時,其實不僅是在觀賞建築群及當地的文化遺存,同時也是在感受城市文明的演變歷史及內涵,當然也會由此而對現代文明的可能性產生種種聯想。

今日成為遊客去處的寶藏巖。拍攝者王菱授權使用。

作者/陳映芳

編輯/西西

校對/楊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