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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聯合國難民署駐華代表:和平才是難民問題的根本解決之道

2024-06-25辟謠

1994年加入聯合國難民署時,盧沛赫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個機構工作長達30年。今年6月底,現任聯合國難民署駐華代表盧沛赫(Vanno Noupech)將正式退休,結束其在聯合國難民署持續30年的旅程。

「現在的感受很復雜,我很高興之後能有更多時間陪伴家人,但我也會反問自己是否已經做得足夠好了。」雖然如此,盧沛赫6月19日在接受新京報記者專訪時仍表示,在中國的經歷非常美妙,很開心在中國結束其在聯合國難民署的職業生涯。

聯合國難民署駐華代表盧沛赫。新京報記者 李欣侗 攝

從一名柬埔寨難民少年到聯合國難民署高級官員,盧沛赫的人生經歷不可謂不離奇。盧沛赫出生於柬埔寨西北部的馬德望,童年時因為父親的工作輾轉於多個國家。在柬埔寨長期的沖突動亂中,他失去了父母和弟弟,本人一度在柬埔寨流離失所,後被安置在泰國一個難民營裏。但盧沛赫認為他是幸運的,作為難民,他順利完成了中學教育,之後獲得了去蘇聯學習工程學的獎學金。此後,盧沛赫還曾在柬埔寨政府工作了一段時間。

1994年,盧沛赫獲得了在聯合國難民署工作的機會。「當時,這只是一份為期2年的工作。但後來,2年變成了30年。」盧沛赫有些感慨。在被問及是什麽讓他堅持了30年的人道主義工作時,他說難民身上的堅韌和力量、他們的夢想和堅持是非常大的動力來源。

盧沛赫有著非常豐富的一線人道主義救援工作經驗。他曾在非洲、亞洲和歐洲參與應急準備、響應、協調等實地行動,也在聯合國難民署日內瓦總部擔任過高級管理職務。他經歷了多個全球危機時刻,在車臣、盧旺達、波黑等地開展了實地人道主義響應行動。在來到中國前,他於2018年至2021年擔任聯合國難民署駐俄羅斯代表。

2021年11月,盧沛赫抵達北京,開啟了他在中國的任期。談及在中國的3年,盧沛赫表示,這份工作雖然和以前的工作有所區別,但他學到了很多、交到了很多新朋友,是一段非常美妙的經歷。他還說,聯合國難民署和其他聯合國機構需要利用技術的進步來提高工作效率,在這方面中國可以做出很多貢獻。

但在談及全球人道主義局勢時,盧沛赫表示非常擔憂。1994年他加入聯合國難民署時,全球流離失所人數大約為2600萬,30年後的今天,這個數碼已增至1.2億。聯合國難民署在今年世界難民日前釋出的【全球趨勢報告】指出,全球被迫流離失所人數到5月就突破了1.2億,新爆發和仍在持續的沖突是導致這一數碼激增的主要原因。

「新的沖突、新的緊急情況、新的危機規模和新的復雜性,讓我們的工作變得極其困難。」他認為,要緩解當前的全球人道主義危機,最重要的就是持久的和平。「人道主義工作是緩解,但不是對策,必須找到解決方案,防止未來再次發生沖突和危機。」

2003年,盧沛赫在乍得與蘇丹邊境。聯合國難民署供圖

談難民署30年

難民的堅韌是持續工作的動力源

新京報: 在難民署工作了30年後,你將於本月晚些時候在中國退休。現在感受如何?

盧沛赫: 坦率地說,感受很復雜。一方面,我很高興(退休後)能有更多時間陪伴家人。另一方面,我也在反思,自己是否已經做得足夠好。

新京報: 30年是一段非常長的時間,是什麽讓你堅持了這麽多年?

盧沛赫: 讓我保持動力的當然是工作,在一個多元文化環境中與敬業的同事一起工作非常鼓舞人心。此外,還有我目睹的許多難民——他們失去了一切,但仍堅韌、有力量,且保持著夢想和尊嚴,這些是我非常大的動力來源。

我花了很多年在難民署的應急準備和響應服務領域工作,所以我被派往許多緊急情況現場。參與緊急情況處理的好處是,我們有更多的行動、更少的官僚主義,這讓時間過得飛快。

新京報: 你小時候也曾成為難民,這段經歷如何影響了你的職業選擇?

盧沛赫: 我青少年時,柬埔寨內戰爆發,我失去了父母和兄弟,自己也在柬埔寨境內流離失所,後來還在泰國的難民營裏待過一段時間。

就影響而言,首先,我有選擇,這是非常好的一件事,因為沒有多少難民有這樣的選擇。完成學業後,我可以選擇繼續在我的國家政府工作、為一家大公司工作,也可以選擇加入聯合國難民署。

當時,我成為難民署初級專業官員(Junior Professional Officer),這通常只持續2年,但這2年後來變成了30年。我認為我做出了一個不錯的選擇,我也不後悔做出這個選擇。

2017年,盧沛赫和同事在孟加拉國考克斯巴紮爾。聯合國難民署供圖

談全球人道主義局勢

持久和平才是根本解決之道

新京報: 你加入聯合國難民署的那年,全球流離失所人數為2600萬,如今這個數碼增至1.2億。你怎麽看待這種增長?過去30年,全球人道主義局勢一直在惡化嗎?

盧沛赫: 過去30年間全球流離失所人口的增長非常令人擔憂。當我作為一名年輕的人道主義者加入聯合國難民署時,我從未想過30年後情況會惡化至此。

我參與了許多重大緊急情況的應對,但不幸的是,我們沒有看到被迫流離失所危機的終結。反之,新的沖突、新的緊急情況出現,在一個全球化的世界裏,這場危機的規模和復雜性也是新的。這使我們的工作變得極其困難。

為什麽會出現如此大量的增長?部份原因是很多人無視戰爭的基本規則,平民、民用基礎設施成為攻擊目標,其直接影響就是傷亡人數和流離失所人數大幅增加。

新京報: 基於你30年的工作經驗,你認為國際社會現在需要做些什麽來結束這場危機?

盧沛赫: 地緣政治已經變得極其敏感,但這不是聯合國難民署要做的事,我們的工作是提供人道主義援助和相關工作。為了扭轉這一趨勢,我認為我們可能需要的是,少說一點、多做一點,共同尋求和平。

對此,我們不僅要提供更多的可行解決方案,讓被迫流離失所者、難民可以重返家園,還要避免更多的沖突。只有更多的公正和持久的和平才能逆轉(被迫流離失所者增加)這一趨勢。

新京報: 你認為未來一段時間,國際人道主義工作應該關註哪些方面?會面臨哪些挑戰?

盧沛赫: 我們現在面臨的形勢非常復雜。沖突的類別各有不同,應對需要新的方法。人道主義行動是一種緩解,但不是對策。拯救生命、滿足他們的基本需求非常重要,但我們必須超越這一點。

我們必須找到解決方案,努力防止未來再次發生沖突和危機。為此,我們需要一個全社會參與的方案,需要社區、私營部門、學術界等共同參與。我們還需要讓難民參與進來,他們也可以為尋找解決方案做出貢獻。

我們要找到一個持久的解決方案。這意味著我們必須努力幫助受助群體變得更有韌性,提高公眾的認識,因為對於被迫流離失所問題,外界仍然存在很多誤解。

我們需要走在時代前沿,利用技術的進步提高效率,尤其是面臨氣候危機等新挑戰時,對我們、對接收被迫流離失所者的社區來說,應對也變得更加困難。氣候危機也造成了更多的流離失所。我們需要一種全新的方案,不僅要滿足眼前的需求,更要著眼於長遠。

2018年,盧沛赫在烏幹達與剛果民主共和國邊境。聯合國難民署供圖

談難民奧運代表團

重要的是展現他們的體育精神

新京報: 巴黎奧運會即將於下個月開幕,難民代表隊也將成為全球觀眾關註的焦點之一。你對他們的表現有什麽期待?想對他們說些什麽?

盧沛赫: 參加奧運會,這不僅是他們(難民運動員)的巨大勝利,也是全世界上億被迫流離失所者的勝利,因為這肯定會引起人們對被迫流離失所者面臨困境的關註。

所以,他們能夠參加奧運會已經是一次勝利了。但他們肩上的擔子也相當重。這不是獎牌或成績的問題——他們面臨很多困境,也沒有和其他人一樣接受訓練的機會,但他們要展現出體育精神,要參與其中、展現尊嚴。我認為這非常重要。

新京報: 正如你所說,透過奧運會等體育賽事,我們更多地看到了難民的力量和韌性。你認為還有其他方式可以讓世界更多地看到、關註難民嗎?

盧沛赫: 我認為無論他們做什麽,都需要被視為普通人。他們可能有一些特別的需求,但歸根結底,我們希望看到數碼背後的人。因此,不管是在奧運會期間,還是在其他藝術表現形式中成為焦點,他們都肩負很大責任,因為他們不僅代表自己,也代表了上億被迫流離失所者的困境。

有一部非常古老的電影,關於柬埔寨內戰,叫【戰火屠城】(the Killing Fields),其中一名演員(註:吳漢潤,憑【戰火屠城】獲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獎)從未上過任何表演學校,但獲得了奧斯卡獎。因此,提及難民難題也有助於我們提高對被迫流離失所人口的認識。

談在中國的經歷

很高興在中國結束聯合國難民署的職業生涯

新京報: 你擔任聯合國難民署駐華代表已經3年了,在中國工作感覺如何?

盧沛赫: 我在許多國家都工作過,包括執行緊急任務或長期任職。但這是我第一次在亞洲長期任職,我非常高興這個任期是在中國。還有一個個人原因,我父親很久以前曾在(柬埔寨)外交部工作,他經常來北京看望我們的前國王施漢諾——他當時住在北京。所以,大概48年前,我和我的家人就在這裏待過。現在,我也很開心帶著我的家人來探索這個美麗的國家。

我在中國做的工作與我以前的工作有很大區別。我以前參與具體援助行動,在中國,更多的是政策倡導、資源調動,也進行采購,與私營部門開展合作。中國成為我的最後一個駐地,我認為我非常幸運,也很榮幸。我學到了很多,但讓這次經歷更加難忘的是,我交了很多朋友。

我遇到了很多人,他們關心、關註他人的困境,這對我來說是非常寶貴的一課。每次我與政府官員、企業行政總裁等交談時,我們都認為和平非常重要,我們需要和平來扭轉(被迫流離失所者增加的)局面。我也交了新朋友,包括我們的親善大使楊揚,她為提高人們對被迫流離失所者的認識做了很多工作。

我相信我還會回到中國來,不是以聯合國官員的身份,而是以遊客的身份。這是一次美妙的經歷,我很高興能在中國結束我在聯合國難民署的職業生涯。

新京報: 與你40多年前來中國時相比,這一次來中國給你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麽?

盧沛赫: (中國)變化巨大。正如我之前所說,對於聯合國難民署和其他聯合國機構來說,我們需要利用技術的進步,在這方面中國可以做出很多貢獻。這也是聯合國難民署中國辦公室的優先事項之一,即如何利用技術進步提高工作效率。我認為中國還有很多潛力,不僅是人道主義捐贈或政治上的支持,還有讓難民署變得更有效率。

這對我來說也是很大的轉變,從在接收端參與到在這裏調動資源,還要研究如何使難民署的工作更加高效。

新京報: 談談你退休後的計劃吧。你曾提到退休後會考慮為非政府組織工作?

盧沛赫: 我有很多計劃。首先,我想花更多時間陪伴家人,因為之前我一直在應急部門工作,這對家庭來說非常艱難。我的孩子還很小,我會盡量抽出更多時間陪伴他們。

另外,如果我繼續做幫助難民的工作,我想在離他們更近的地方,所以可能會和非政府組織或以前的同事一起,分享經驗,看看如何再次利用技術進步提高工作效率。我想我會繼續讓自己忙起來,但退休後的工作肯定會和人道主義工作相關。

談問題解決

解決被迫流離失所問題需要全社會的支持

新京報: 你想對年輕一代說些什麽來鼓勵他們參與國際人道主義工作?

盧沛赫: 我們生活在全球化的小村莊裏,不管願意與否,任何其他地方發生的事都可能對全球、對每個人產生影響。年輕人是未來的希望,讓他們參與進來,嘗試去理解難民問題極其重要。

年輕人掌握著未來的鑰匙,和平、繁榮對建設一個共同的未來很重要。我認為,像我這樣的老一輩有時也許太政治化,年輕人需要從我們的經驗中吸取教訓。他們會遇到困難,但他們可以用新的工具、技術解決這些困難。我相信他們會比我們更有效地解決這些問題。

新京報: 6月20日世界難民日剛過去不久,你想對難民及公眾說些什麽?

盧沛赫: 今年世界難民日的主題是團結。我認為,我們至少可以向這些被迫逃離家園的上億人表示更多支持。行動不分大小,一切都很重要。表現出同情心,試圖更多地了解難民,做出您的貢獻——無論是經濟上的,還是意識提升上的。

我們需要社會的支持,團結非常重要。被迫流離失所者不需要施舍,他們需要被視為能夠為解決自己的問題做出貢獻的人。如果給他們機會,他們也可以為社會做出貢獻。人道主義工作不是對策,只是一種緩解,我們需要解決根本問題。為此,我們需要團結一致。

新京報記者 謝蓮 劉婧瑜 李欣侗

編輯 白爽 校對 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