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黎明
第96屆奧斯卡於本周一上午(國內時間)揭曉。很多人覺得沒意思,既沒有鬧出念錯大獎結果的烏龍,也沒有誰在台上揮拳頭。放眼望去都是彈冠相慶、你好我好,連主持人的調侃都客氣得很,依然停留在20多年前小羅拔·唐尼吸毒的題材。趙喜娜假裸體上台頒發最佳服裝設計獎,便成了不多的出圈梗。(另一個亮點是高司令的歌舞。)
【歐本海默】豐收的意義
幾乎所有的媒體和影迷,都猜對了【歐本海默】會榮獲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我鬥膽猜測,該片榮獲的七個獎項,大抵都贏了高票。(奧斯卡的票數從來不對外公布,連主辦方領導都不知道。因此,高票獲獎還是險勝,需依靠各種抽樣調查及業內預測來分析。)
一般來說,最早領跑最佳影片的作品,會引發評委疲勞,導致中途的轉移目標,「愛上」另一部影片。但【歐本海默】一路領跑,卻順利跑到了終點。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諾蘭及其作品早該得大獎了。本片未必是中國影迷心目中的諾蘭最佳,但站在西方文藝界的角度,「反核」是他們的「優良傳統」。而且,一部文藝片居然能拿下全球近十億美元的票房,放眼世界,能做到的人屈指可數。(註意:這可不是超級英雄片【蝙蝠俠:黑暗騎士】,而是一部人物傳記片。)
奧斯卡不同於歐洲三大影展之處,主要是評選機制。影展屬於精英評選,僅十幾位評委,且每屆換人;而奧斯卡屬於同行評選,目前已有一萬名評委。這樣的評委數量和組成,會導致「奇葩」出局,而最終勝出的往往是各方都可以接受的那一部——雖未必是藝術上的最佳,但能平衡藝術、思想、商業等各個因素。【歐本海默】便是這樣的典型。
若擱在二三十年前,【歐本海默】獲得大獎是毫無疑問的。但近十多年來,奧斯卡越來越偏離了它的傳統定位,比如評出壓根沒打算進入院線的小清新勵誌片【健聽女孩】,或者聚焦少數族裔的怪咖片【瞬息全宇宙】,等等。本屆十部入圍大獎的影片中任何一部獲獎,都可以找出先例:【過往人生】跟【健聽女孩】相似,都是小清新;【可憐的東西】是怪咖片;【芭比】是【鐵達尼號】那樣的票房冠軍,口碑也不錯;【墜落的審判】跟【寄生蟲】一樣,是拿下歐洲大獎的非英語片,社會性極強;【留校聯盟】保守而溫馨,略似【綠皮書】;【利益區域】大膽探索,更勝【鳥人】一籌;【花月殺手】倚靠沈甸甸的史實,像【為奴十二載】那樣揭開美國黑歷史;【音樂大師】和【國王的演講】都是二流傳記片;【美國小說】跟【美國麗人】都充滿了反諷,當然諷刺的物件不同……
多數影迷都可以在這十部提名影片中找出自己的最愛,但若要尋找共識,相信【歐本海默】會是那部即便不是第一名,也會頻繁出現在第二、第三名的作品。奧斯卡最佳影片的評選采用權重制,能否排前三,會非常重要。
舉兩個反面例子:馬丁·斯科塞斯的【花月殺手】(以及他前幾年的【愛爾蘭人】等)口碑爆棚,但你若仔細觀察,會發現同行的態度更多是尊敬,而不是熱愛;換成投票,那就是一定會進前十(入圍),但極可能不會排在前三。他的近作全部多次被提名,零次被選中,就充分說明了這個道理。另一部跟【歐本海默】一樣票房和口碑雙豐收的【芭比】,顯然也屬於「很好,但並非愛不釋手」的那種。它未能入圍最佳導演和最佳女主角,甚至在美術、服裝、化妝極具競爭力的這三項上也都輸給了【可憐的東西】,可見它在評委心目中,是「中上」而非「上上」。
諾蘭和小金人的關系
我們經常會說「奧斯卡欠某人一個小金人」,其中小李子(李安納度)獲獎前這種呼聲最高。克里斯多夫·諾蘭雖然是一名英國導演,但他的創作定位跟奧斯卡高度匹配,即他的作品能兼顧商業和藝術。但他在奧斯卡卻一直遭到冷落,【黑暗騎士】和【星際穿越】完全夠格獲提名卻未獲提名——其中【黑暗騎士】未獲提名直接導致了學院(註: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奧斯卡金像獎的主辦單位)修改規則,試圖吸引類似作品進入最佳影片的提名之列;而【盜夢空間】和【鄧寇克】雖獲提名,但無緣大獎——回頭看,當年的獲勝者【國王的演講】和【水形物語】真的更經得起時間的考驗麽?
總之,諾蘭得獎,可謂累積效應滿滿。此刻的諾蘭,有點像【無間行者】獲大獎前的斯科塞斯,奧斯卡若再不給他一個獎,損失及丟臉的就不是諾蘭,而是學院了。當然,學院無法操控評委的選擇,但諾蘭早該拿一個最佳導演和最佳影片,也算是一種共識。退一萬步,即便最佳影片頒給藝術上更具鋒芒的【利益區域】,或出於其他考量的影片,最佳導演也必定是諾蘭的。
再看【歐本海默】的其他五個獎項:最佳男主角和男配角、最佳配樂、剪輯、攝影。除了男主角一度受到【留校聯盟】保羅·吉亞瑪提的競爭壓力,其他均屬於「如入無人之境」。事實上,【歐本海默】在幾乎所有可能輸的專案上,全都輸了——尤其是最佳音效被普遍預測會贏,但【利益區域】以純藝術性和思想性,壓倒了技術難度高得多的【歐本海默】。由此可見,【歐本海默】榮獲的七個獎,毫無疑問是不含一絲僥幸的。
大年還是小年
奧斯卡在我們國內影迷心目中的地位,一直處於下降趨勢;每到提名及頒獎,媒體便會出現「小年」的評論。但你若翻閱美國的媒體影評,會發現他們保持著良好的自我感覺:即便【月光男孩】【聚焦】等一批得獎影片沒幾個人看,他們的盛贊全然不受票房高低或社會影響力的沖擊。
今年的奧斯卡確實不能算是小年,盡管好萊塢超級英雄片明顯進入低谷,動作片也未能產生【壯誌淩雲2】那樣的佳作,但【歐本海默】和【芭比】兩部爆款大片同時取得了票房和口碑的雙贏。其中【芭比】盡管僅獲最佳歌曲一項獎,但它在文化意義上的成就大大超出了電影的範疇。而其他幾部入圍及獲獎作品雖體量不大,但在某方面的突破則頗為耀眼,尤其是挾歐洲三大電影節余威而來的【墜落的審判】和【利益區域】。奧斯卡的包容性不光體現在題材和類別上,體現在規模和定位上,也滲透到性別、代際、語言等分布上。往年有一名女導演作品或一部非英語影片入圍最佳影片,媒體便會大書特書。本屆有三部女導演的作品、三部外語片躋身十大,反而沒人再當做新聞熱點。這可以視為奧斯卡不斷成熟的標誌。
比方說,日本的【哥斯拉】以1500萬美元的制作(其中三分之一用在特效上),竟然做出了好萊塢十倍於此經費的效果,並榮獲最佳視效獎。要知道,這個獎項一向由好萊塢特效大片所壟斷,代表著工業高度。由此,我們也可以聯想到我們的【流浪地球】和【封神】在這方面的成就,以及將來進一步走向世界的潛力。另一部是宮崎駿的【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又譯【少年與蒼鷺】)獲最佳動畫長片,擊敗了之前所有美國媒體預測的【蜘蛛人】。
誠然,奧斯卡不是電影界的奧運會。但作為一個國家類的電影獎項,它的國際視野則是無人可及的。它在多次「劍走偏鋒」後,能回到中庸而不庸俗、包容而堅持主流的傳統定位,對它或對世界影壇都不是一件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