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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蟑螂可愛化?我們與它的戰爭,或許會永遠持續

2024-07-18電影

最近,「禁止蟑螂可愛化」——一個有趣又有些無厘頭的梗沖上了微博熱搜。它針對的是將蟑螂做成可愛的插畫、表情包等行為,網友們紛紛指責這是在給蟑螂「洗白」。在這個似乎萬物都能可愛化的當下,唯獨蟑螂被禁止可愛化,可見我們對它的怨之深,恨之切。

對於飽受蟑螂之苦或是對其既厭惡又恐懼的網友來說,蟑螂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昆蟲之一。在此條熱搜的評論中,許多生活在南方的網友表達了南方蟑螂體型之大、振翅高飛之能力以及其無處不在的特性,並且作為一種生存能力超強的昆蟲,蟑螂曾一度擠掉臭蟲的名額而躋身鼎鼎有名的「四害」行列。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除四害」運動中,在臭蟲頂替了麻雀不久後,其他三害——蒼蠅、蚊子和老鼠——雖然依舊侵擾著當下人們的生活,但其危害卻早已經不復當年。

唯有新進的蟑螂,隨著它逐漸成為現代年輕人生活中不斷出現的威脅,而徹底成為當代首害,因此當一部份網友企圖讓蟑螂可愛化時,必然引起網友們的不滿和抵制。

今天的文章,我們從這個小小的昆蟲說起,看一看它背後所折射的人類關於清潔與汙染的隱喻。

清潔與汙染的隱喻

眾多資料顯示,蟑螂有小毒,可以入藥,對某些癥狀有一定的療效(散淤消結、解毒利尿),除此之外,似乎找不到任何對於人類而言有益的地方。但對於蟑螂自己而言,它們在很大程度上則與地球上其他許多動物或昆蟲一樣,或許有著比人類更加古老的生存歷史,並且由於其對於核輻射量的超強忍受能力,也就表示如果某天地球淪陷於核武器,當人類與動植物都滅絕後,蟑螂卻依舊會安然無恙地存活下去……

對於蟑螂這個族類而言,這是幸運,但對於飽受其害的人類來說,卻只會是不幸。因為從上世紀七十年代到今日,不僅中國把蟑螂列入「四害」而欲除之而後快,像美國在處理蟑螂危害上也投入了大量資金和人力,但最終效果似乎都微乎其微;在溫熱潮濕的南方房子裏,蟑螂依舊在各種或陰暗或骯臟的地方出沒,很多時候大大咧咧地在地板上溜達,轉眼間又消失不見,讓人厭惡的同時也無可奈何,最終只能依賴於各種誇誇其談的蟑螂藥。

【潔凈與危險】,作者: [英]瑪麗·道格拉斯,譯者:黃劍波/柳博赟/盧忱,版本:商務印書館,2020年9月。

這似乎就是一場無盡的戰爭,發生在人類與蟑螂之間,但具體到每個個人時我們就會發現自己在面對這一問題時的捉襟見肘。一方面因為蟑螂往往神出鬼沒,且能夠穿行在各種縫隙和犄角處,而導致我們很難搞定;另一方面則是蟑螂強盛的繁衍能力,使得徹底清除它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最終我們就只能如西西弗斯般,不斷地買藥、用拖鞋底打蟑螂,然後厭惡地把拖鞋和蟑螂屍體一同丟進垃圾桶,但第二天就會發現有新客不請自來……

我們再次重復,卻似乎無法獲得如西西弗斯般的史詩精神,有的只是不厭其煩與郁悶。這就是有關人與蟑螂之戰的真相,也是網友們拒絕將其可愛化的原因,對於那些需要不斷地消滅蟑螂的網友而言,蟑螂不僅是日常健康生活中的巨大威脅,也是某種關於汙穢的隱喻,而由此產生的焦慮與恐懼幾乎貫穿了人類的所有生活與文明。

在瑪麗·道格拉斯著名的【潔凈與危險:對汙染和禁忌觀念的分析】中,她研究發現在不同文明中都存在著對於潔凈和汙染的觀念,且對於兩者之間界線的劃分不僅涉及各個文明自身的傳統——如宇宙觀、自然觀和社會秩序,而且也具有強烈的隱喻性。道格拉斯認為,潔凈與汙染的分類是一個更大的分類系統中的一部份,尤其涉及象征秩序與社會秩序之間的復雜關系,從而決定了不同文明對於汙染的禁忌。無論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除四害」,還是當下網友們對蟑螂的深惡痛絕,其所涉及的不僅僅只是基本的健康和衛生問題(它實則也是區分的產物),而且還關乎我們對於蟑螂之象征系統的焦慮。就如上面所說,蟑螂穿行在各種裂隙之間,且往往都是藏汙納垢之地,是主要的汙染源,因此蟑螂的出現便暗示著原本潔凈的、整全的房間之秩序的崩解,即原本應該被排斥在界線之外的汙染——即危險——突破柵欄進入秩序界,從而引起人們的不安與恐慌。

【變態者意識形態指南】劇照。

齊澤克在【變態者意識形態指南】中也曾討論過人們對抽水馬桶的焦慮,抽水馬桶的主要功能便是沖走(隱藏)人們的排泄物。對於生活在地平線之上的我們而言,地下各種錯綜復雜的排水管道既意味著它能夠安全地轉移和清理汙穢,以防止其出現在人們的目光之中,同時卻也是焦慮所在,因為一旦抽水馬桶不能正常工作,並把原本應該沖走的糞便重現在人們的眼中,那麽日常生活與個體的心理秩序都會隨之受到影響。區分潔凈與汙染的目的是為了建立幹凈和穩定的秩序,因此各個文明都設定了關於汙染的禁忌以及清理的儀式。除此之外,汙染也往往會被看作是某種危險,因此如何清除汙染,重整秩序,也就成了人們不斷對抗「四害」、灰塵和裂縫的主要目的,而對於蟑螂的厭惡與清理,實則也可以在這更大的關於汙染的禁忌文化中來看,悶熱多雨且潮濕的南方在某個程度上也意味著食物腐壞的速度會更快,以及蟑螂在這一適宜環境下的大肆繁衍與入侵。

打不死的「小強」?

我們也會在關於「禁止蟑螂可愛化」的熱搜評論中看到一些地域上的差異,即對於北方網友而言,蟑螂可能只是諸多惱人的害蟲一種,但對生活在南方——尤其像廣東、湖南和香港——的網友來說,蟑螂則可能是最常見且最容易引起心理不適的害蟲。但不可否認的是,蟑螂在今日之所以能有如此名聲,在很大程度上也確實與南方有關,尤其當它以另一個名字而紅遍大江南北時,作為「小強」的蟑螂實則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被「可愛化」了,或者說在它一眾令人厭惡的特征之外,產生出了一些新的、甚至沒那麽貶義的形象,即周星馳在其1993年的電影【唐伯虎點秋香】中把不小心踩死的蟑螂稱作「小強」,從而使得「四害」之首的蟑螂在其中被賦予了一種既戲謔又不得不令人佩服(且無奈)的能力,即「強」!

【唐伯虎點秋香】劇照。

伴隨著【唐伯虎點秋香】電影的火爆,「小強」這一稱謂在港粵地區迅速流行,隨後也逐漸成為蟑螂的代名詞。在「小強」這個靈機一動的稱謂中,確實完美地體現了蟑螂的許多特征,如繁衍能力、生活能力之強韌以及其活動和擴散能力的強勢,由此使得「打不死的小強」這一描述中似乎帶著三分揶揄,七分認真,並且隨著它的傳播而逐漸在某種程度上獲得了一定的褒義。尤其當我們再結合周星馳與其他許多講述小人物故事的香港電影時就會發現,「打不死的小強」所指的恰恰是那些生活在臟亂差出租屋裏的底層人,他們身上有著堅忍不拔的精神。

或許也正因此,我們才會在許多此類香港電影中不斷地看到出租屋裏到處爬行的蟑螂,或是在1988年高誌森的電影【雞同鴨講】中,當客人湯裏吃出蟑螂要報衛生警察時,老板說只是紅棗並直接捏起碗裏的蟑螂吃了……香港此類電影大都十分擅長利用蟑螂,一方面當然是為了表現主人公生活環境之差(【喜劇之王】裏幾平米的出租房以及與蟑螂爭奪空間),但另一方面我們或許也可以把它看作是某種隱喻,即打不死的蟑螂雖然令人厭惡,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卻也是一種頑強的精神。

恰恰在這裏,我們遭遇了關於蟑螂的第二個隱喻,即處於社會或是秩序底層與邊緣的人,對於那些偉光正的人而言,他們或許與蟑螂無異。這一點在周星馳的許多電影中都表現得十分鮮明,出身底層或邊緣的人如小強般打不死錘不爛,帶著滿身的味道和引人生疑的衛生問題出現在整潔、幹凈且光亮的城市空間中。周星馳的電影贊美這一精神,認為它不僅具有韌性,而且生機勃勃,如【少林足球】中的阿星,【喜劇之王】裏雖然不斷跑龍套但依舊努力學習表演藝術的尹天仇。而這也是「打不死的小強」在其後能夠流行的原因,它既有自嘲,因為對自身處境的了然,但也有自信,即企圖透過不斷的努力來改善或超越自身的處境。在這裏,蟑螂變成了「小強」,成為在困難環境中不斷抗爭的人們對於自我的隱喻,甚至鼓勵。

人類為蟑螂創造了文化史

在許多社會文化中,底層、邊緣或窮人也往往會被比作害蟲而對其進行汙名、排斥甚至迫害。納粹曾把猶太人比作人類花園中的雜草與害蟲,香港電影裏時常會出現「像捏死一只蟑螂一樣捏死你」的台詞,而在奉俊昊的電影【寄生蟲】中,底層人不僅在其生活空間中處於底層(地下室),而且就連他們身上的味道也具有了階級色彩。「害蟲論」與階級話語合流,使得關於害蟲與汙染的象征隱喻與社會秩序勾連在一起,從而形成了一套封閉的、為了權貴服務的排斥性話語。如「寄生蟲」便利用了昆蟲的特征及其隱喻來塑造底層人的形象,由此不僅遮蔽了社會分配不公的結構性問題,而且在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渲染下,大肆鼓勵個體努力與階級跨越的神話,從而使得後者不僅在顯現的秩序中被表現為懶惰的、有害於社會的寄生蟲,而且也成為威脅光鮮亮麗的權貴秩序的危險,因此也就是可被如清理害蟲般隨意清理的。

【寄生蟲】劇照。

「害蟲論」不僅剝奪了個體的尊嚴與人之權利,而且還抹除了對其迫害時可能造成的法律與倫理責任。在鮑曼的【現代性與大屠殺】中,他便發現,恰恰是透過一系列「害蟲有害論」的話語建構與意識形態宣傳,猶太人的汙染/危險形象被塑造,而納粹自己則扮演著積極的清理者形象,最終導致殺害猶太人就像是割掉花園中的雜草或是拍死廚房的蟑螂一樣輕而易舉,完全不會受到任何道德與法律上的問責和懲罰。

從蟑螂到「打不死的小強」再到當下眾多網友反對「蟑螂可愛化」,自始至終,都是人類以自身的立場和觀念來不斷地覆寫著關於蟑螂的隱喻與象征,或許不僅僅是蟑螂,而是所有可能對人類造成危險或是潛藏威脅的生物,都必然遭到人類的警惕。

對抗蟑螂是許多生活在南方的網友們真實的日常生活,這就好似家務勞動般,不斷地打掃和清洗,但灰塵依舊,而這似乎註定只是一件不斷重復的、難以產生超越性意義的無奈勞動。蟑螂和灰塵,都侵蝕著整潔和幹凈的房屋,跨越安全的界限,冒犯人們日常穩定的生活與心理秩序。這是真實的鬥爭,我們知道敵人是誰,也知道敵人如何狡詐與煩人,所以大家拒絕對敵人的可愛化,從而能夠順理成章地對其采取各種清除措施。

【少林足球】劇照。

與此同時,「打不死的小強」卻讓我們透過周星馳的眼睛,發現了被稱作「小強」的蟑螂的另一種隱喻,它一方面與小人物的生活息息相關,另一方面則以其打不死的精神不斷地努力而希望能夠超越自身艱難的處境,追求更好的、有尊嚴的生活。在周星馳的【喜劇之王】與【少林足球】中,正是「打不死的小強」精神,讓他們能夠堅持下去,為自己的生活創造意義。但無論蟑螂如何改名,「小強」依舊是害蟲,尤其當它被編織進一套社會與階級話語中,底層與邊緣人的形象由此遭到進一步的汙名,且往往極具迫害性。現在,他們成為如害蟲一般的「病毒攜帶者」,成為不斷威脅著安全界限的汙染和危險,成為人們企圖沖走、隱藏於地下的賤斥物。

蟑螂可能並不知道自己在人類世界所引起的不安、厭惡與焦慮,但人類卻為其創造了一部文化史。這與其說是關於蟑螂或「小強」的,倒不如說始終都是人類自身欲望、恐懼和意誌的投射。而就像對抗蟑螂的戰爭,我們與自身的鬥爭也將會永遠持續下去。當然,兩者都會隨著人類的消亡而結束,但蟑螂或許依舊會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