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碎石路，郡裏決定鋪平高低錯落的路面，拓寬幾段危險地帶。
一名看守，有槍，他的眼睛因為刺眼的日光瞇細成兩條赤紅的縫。
天一亮，就擠在囚車裏被拉了過來，在八月份四合的沈沈暮色中，再被拉回去。一整天，這裏都有鐵鎬鑿打土石的叮當聲，有毒辣的太陽，有汗酸味。
而那歌聲摻和著一種既憂郁又歡快的細密錯綜的情緒。歌聲飛揚起來，膨脹起來，最終就好像它並非來自十二名苦囚之口，而是來自大地，來自長天。是這歌聲叫心寬起來，聽歌人因為癡迷、驚駭，心裏涼了。漸漸地，歌聲低落下去，最終只剩一個孤獨的聲音，接著是一聲粗重的太息，還有太陽，還有鐵鎬鑿破寂靜的叮當。
他的兩條眉毛在一張蠟黃的猶太人臉上高高吊起，好像在問一個問題，可他的眼皮兒卻心不在焉地重重耷拉著。
可今天早晨，她爸爸已經將一只煎雞蛋盛在她碟子裏了，她早就知道，如果它破掉——也就是黏嗒嗒的蛋黃流到蛋白上——她就會哭鼻子。果然發生了。眼下，她又湧起同樣的感覺。
。眼睛盯著鋼琴上的樂譜，如癡如醉，挖掘出樂中一切神韻似的。
還有許多臉孔旋轉著，膨大起來，變了形狀，又縮小成一團一團的
音樂在她心裏會清晰地飛翔，那些敏捷而精準的記憶片段又會回到她頭腦中。
燃上一支香煙，往她頭上輕輕籲出第一口煙霧。
他厚沈的聲音嗡嗡響，好像在她的頭腦裏已經迷路了很久。
，不過她臉上照樣一副茫茫然的孩子氣，並不是裝假，是比爾德巴哈先生要她這樣的。
於是比爾德巴哈太太就拿來了做女紅的籃子，教給她看怎麽縫補，而不是那樣揪成一團往裏搪塞。
擡頭瞧著她，笑瞇瞇的眼睛周圍一圈兒皺紋。
「像這樣，安娜。」他說著，將餐巾朝桌子當中一推，眼珠在牛角框眼鏡背後往上一翻一翻，扭擺扭擺屁股，踩著小碎步走到屋子另一頭。
他的臉眈眈地俯視著她，一直想要彈好又彈不好的樂句也加入到嗡嗡雜訊裏，一圈圈轉啊，轉啊，轉——神童。神童……
屋外凜冽的風像寒冷刀子一樣割進屋裏。天色遲暮，空氣中滲進冬日黃昏那種慘淡昏黃的夕光。當門扇在門軸上吱呀地關攏時，宅內似乎更暗、更靜，比她知道的任何時候都暗、都靜。
琴鍵——僵硬的、白色的、死板的琴鍵——密密匝匝，把她圍困在其中。
她無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那兩只手。它們好像只是暫時歇在樂譜上，時刻準備著，只等她一彈下去，它們就馬上跳起來，就發出停止訊號，那枚戒指金光一閃，令她停下。
但那些樂句，還沒等她賦予它們她感受的意義，就已經從她指尖下跑出來了。
她想以被壓抑的怨開始，逐漸發展成一種深刻的、盈溢的悲。
煙霧從他粉紅的嘴唇間遊走出來，在她柔軟的長發和孩子氣的前額間聚攏成一圈灰色的霧。
她的嘴唇發著抖，像果凍；一股無聲的淚湧上來，白色琴鍵模糊成一簾水霧。「我彈不了，」她輕聲說道，「我不知怎麽回事，可我就是彈不了——再也彈不了了。」
他有一張天生的賭徒臉，小心翼翼調整表情，使它永遠處於一種擔心與貪心兩者之間互不相讓的頂牛兒狀態。
騎手的聲音高尖，刻薄，清晰。
騎手左邊嘴角嘲弄地往上一撇。他低下目光，看了一眼滿桌的菜肴，立即又擡起眼睛往上看。
一朵玫瑰花散落下來，他拈起一片花瓣，用拇指和食指將它撚蔫了，然後放進嘴中。
。希尓維斯特瞧著他站在那裏，腳後跟緊緊並攏，身體僵挺，像個玩具兵，手擎雞尾酒杯，往外翹著一根蘭花指，慢慢啜飲。
他慢吞吞地嚼著，上唇就鼓了起來，接著他轉過身去，將一嘴爛糊糊的東西吐在鋪著柔軟紅地毯的地板上。
他自己有些怪，對別人的怪便也能「見怪不怪」了；說實在的，他其實是很能領略「怪」中之妙的。
他們光著腳排成一路縱隊繞著地毯邊上走，要是房間整個鋪了地毯，他們就站在門口，不踏進一步。
澤林斯基夫人以一種不可侵犯的凜然與尊嚴的口氣回答：「他是我同胞。」
，開始了她那一套荒謬、冗長的廢話，他只是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地聽著，因為他心裏惦記著對位課學生們交上來的那疊卡農作業。
那女人原來是說謊成性的人。她在課堂以外說過的每一個字幾乎都是假的。要是她整夜賣力工作，她會故意告訴你說她晚上去看電影了。要是她在「老酒館」吃的午飯，她一定會提到她的午飯是在家裏和孩子們一起吃的。一句話，那女人說謊成性，這就解釋了一切。
嚴肅的臉，疲憊的深色眼睛，很能把握自己的薄嘴唇。他意識到自己心頭一陣滾熱，生出一種憐香惜玉和同情理解的情懷來。有這麽一陣子，他竟陷入一種混沌迷糊的愜意狀態。
她的眼睛裏是驚愕，痛苦，和一種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恐懼。她臉上就是那種當一個人眼看著自己的內心世界傾圮、崩潰，夷為廢墟的神情。
但是他沒法把話說完。是她的臉色阻止了他。她臉色慘白，嘴角發暗。她瞪大眼睛，像見了死神，然而無比自豪。
今天早晨，似醒非醒之間的迷離疆域是一處類似羅馬的地方：潑濺水花的噴泉，起起伏伏的窄街，富麗流金的城市，四處是鮮艷盛放的花和歲月磨潤的石。
這是一個無雲的秋日，淡色的摩天大樓之間，是被切割成一條條的蒼白陽光。
她走遠之後，他弄不明白自己的心為什麽會咚咚狂跳，也弄不明白為什麽接著他會產生一種沖動和感懷。
他辦著一件件要辦的事兒，卻時不時被自己的一種感覺打擾，他總覺得自己忘掉了什麽該辦的事兒。
他會望一望西邊將落未落的夕陽，可等他到達目的地時，秋日黯淡的暮色已經落了下來。
。她的直發閃閃發亮。她的臉更圓潤了，莊重賢淑，光彩照人。那是一種聖母般的可愛，需要靠家庭氛圍的襯托。
他自己的日子似乎過得那麽冷寂，就像一根搖搖欲墜的梁柱，在歲月的摧殘之下，什麽也頂不起、撐不住。
一輪細月懸掛在黑影幢幢、參差不齊的摩天樓群上空。馬路上刮著風，寒颯颯的。
他以一種離別的，也許是永別的專註，凝視著這座夜的城市。他孤身一人。他盼望啟程，盼望即將開始的旅途。
第二天，他從空中俯瞰這座城市，在陽光中熠熠發亮的、玩具似的、分明的城市。
他想著與她家人在一起的伊莉莎伯，心裏充滿了懷念、溫厚的羨慕和無法言喻的悔意。
費利斯看見了他人生的動蕩：一個接一個的城市、曇花一般的愛情；然而時間，那惡意滑奏著的歲月，卻是一如既往地滑奏。
那旋律，那支伊莉莎伯沒彈完的曲子，突然間回到他心裏。不曾苦苦思尋，那段拋卻的記憶——這一次帶來的只有頓悟和突然的愉悅。
這時辰，淡紫的暮色正漸漸消融在雪水泥濘的街頭。
盡管在寒冷的時候，只有幾絲氣流割入車內渾濁的空氣。
今晚，馬丁將自己的臉貼近車窗，望著荒蕪的田野，和往後退去的那些小鎮的孤燈。月亮起來了，灰白了黑魆魆的大地，和一片片將化未化的晚冬殘雪；這個夜晚，馬丁覺得鄉間顯得空，而且有些淒涼。
。夏季，嫩草茵茵，馬丁悉心照料著一彎花壇和一片玫瑰籬。
馬丁捋了捋孩子那一頭柔軟的頭發，他的手溫柔地摸著孩子那纖細的頸窩。
她的姿態裏有一種慌亂和內疚，她想擺出一副假裝的快活來掩飾。
她擰開冷水，雙手攏起接了些，敷在臉上，之後，拈起浴巾一角，輕輕拍幹了手和臉。她的臉長著標致的五官，年輕，光潔無瑕。
他驚見了艾米麗身上蟄伏的粗劣，這與她本來的質樸純真太不一致了。
艾米麗坐在廚房飯桌邊，臉埋在彎曲的手臂裏，嗚嗚地哭。
那些殘缺不全的記憶碎片，那些從隱去的、蒙羞的黑暗中煥發出來的神誌清明。
馬丁沈浸在這瞬間裏——乳牙，洗澡，分幣——同孩子在一起流淌而去的時間，承載著這些輕揚的片段，猶若綠葉在一條流水湍湍的淺溪中漂浮而過，而成年人那些難解的謎則擱淺、遺忘在河灘邊了。為此，馬丁感謝上蒼。
然而，他自己那股被壓下去、蟄伏心底的憤怒，又升了上來。
那天清晨下著雨，天還麻黑。
刻薄鬼、小氣鬼。在一條荒空、粗陋的街尾，有這麽一家小飯館，似乎顯得暖心、亮堂。
他嘬起嘴來，好像要吹口哨的那樣，然後拖長調子。
漢子的啤酒裝在一口褐色大海杯裏，擺在他跟前的櫃台上。喝的時候，他不拿起海杯，而是傴下背脊，將臉貼在杯口，貼上片刻，這才兩只手把海杯一斜，啜一小口。
「終有一日，你這大鼻子會浸在酒裏，淹在酒裏，就這樣一路睡去嘍，」裏奧說，「匆匆過客，人生幾何，啤酒裏淹死，死得真不賴。」
我總是蜻蜓點水漫不經心。
「嗬，」漢子嘆了口氣，「我就是行屍走肉啊。就像染上天花。我承認，孩子，我醉酒。我玩女人。
突然來了氣兒，便將手中一塊抹布滾成一球，使勁兒往地上一扔。
我想，按邏輯解釋的話是這樣的，她和我之間這麽長時間相互逃啊追啊，最終我們纏在一塊兒啦，停下來，不再追不再逃啦。安寧。一種奇異而美麗的空。正值波特蘭的春天，每天下午都下雨。整個傍晚，我就在幽暗裏躺在床上。悟性就是那樣找到我的。」
我會從街上帶一件東西，帶回家來。我買了一條金魚，我就把心思集中在金魚上，於是我愛上它了。我從一物進展到另一物。一日復一日我練得了這本事。
他顫抖著，他的神情真摯、煥然、熱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