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分神劇完結，我又劇荒了
6月，史蒂夫·佩姆布頓（Steve Pemberton）和裏斯·謝爾史密斯（Reece Shearsmith）打造的系列懸疑喜劇【9號秘事】（Inside No.9）宣告完結。
在大洋彼岸的倫敦，兩人走出熟悉的房間，心頭有一瞬的釋然。對，只是一瞬——即使搞定了一個大專案，周圍的世界和骨子裏的習慣，也不允許他們放松太久。
（圖/受訪者提供）
史蒂夫告訴【新周刊】，這間房和它所在的房子，都屬於別人，廁所在房間外部。「這是一個非常適合創作的環境，我們很喜歡，因為它不會讓我們分心，能讓我們專註在我們的創作和討論上。」
房間裏，只有桌上的電腦屬於他和裏斯。10年來，這方小小的天地變化寥寥，照片、個人物品……全都不曾增加。被冠以諸多極致字首的【9號秘事】系列，就誕生在這樣一個樸素而平庸的環境裏。
極盡黑色幽默之能事
史蒂夫和裏斯的「創作史」，始於20世紀80年代。
兩人分別成長於英格蘭西北部海濱城市黑池，和英格蘭東部港口城市赫爾河畔金斯頓。兩地的文化氛圍有所不同，而他們都是各自中學的社團活躍分子，將愛好與創作相結合，在喜劇和恐怖題材裏揮灑才情。
後來，他們先後進入曼徹斯特大學和位於列斯的布勒頓霍爾學院。
在曼徹斯特大學，史蒂夫學到了廣泛的戲劇理論和表演技法，深入研究了英國和歐洲的戲劇傳統，嘗試了不同風格的表演和創作。他也沒有放下對英國經典戲劇和小說的熱忱，仍將莎翁名句掛在嘴邊。
（圖/受訪者提供）
裏斯在布勒頓霍爾學院接觸到的，則是系統的戲劇教育和大量舞台實踐機會。在他嘗試新的表演風格，並樂在其中的時候，他和史蒂夫、馬克加蒂斯（Mark Gatiss）、傑瑞米戴森（Jeremy Dyson）相遇了。
4位元年輕人一拍即合，組成喜劇團體「紳士聯盟」，聯合創作了舞台劇【紳士聯盟】（The League of Gentlemen），並很快被英國廣播公司（下文簡稱「BBC」）發掘。1999—2002年，電視劇版【紳士聯盟】播出，極盡黑色幽默之能事。
黑色幽默是英國文化的一部份，源頭可以上溯至文藝復興時期。幾百年來，英式黑色幽默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偏好諷刺與自嘲，用英倫文化視角和語境反思、批判現實，將沈重甚至悲劇的主題消解在輕松詼諧之中。
【紳士聯盟】受到歡迎的原因，除了英國人對黑色幽默的喜愛，更多得益於劇中的超現實主義元素。而且，史蒂夫和裏斯他們采用了每集聚焦不同角色、不同故事的稀有形式，還一人分飾多角，帶給觀眾源源不斷的驚喜和新鮮感。
只可惜，劇集完結、舞台劇等後續工作收尾後，「紳士聯盟」解散了。隨後幾年，史蒂夫和裏斯各自出演了一些劇集和電影，當他們再次攜手亮相，已經來到2009年。
盛名之下，
沒有停下探索的步伐
2009—2011年，史蒂夫和裏斯打造的黑色喜劇【瘋城記】（Psychoville）播出。
「這劇實在是太詭異誘人了，完全想不出的走向。如今回過頭去看自己寫的第一季的評論，真是完全錯誤地解讀了導演啊！也是看了評論才發現這劇的最大彩蛋啊，都已經不是一人分飾兩角而是多角了！不僅演，連劇本也是他們寫的啊！」
這位豆瓣使用者的短評，代表了多數觀眾對史蒂夫和裏斯的印象。盛名之下，兩位當事人沒有停下求索的步伐。
2013年的一天，史蒂夫和裏斯走進文章開頭提到的那間房，對著裏面的大衣櫃，寫就【9號秘事】第1季第1集【沙丁魚遊戲】的劇本。次年2月5日晚，BBC 播出這集的時候，英式懸疑喜劇的歷史，被覆寫了。
（圖/受訪者提供）
英式懸疑喜劇是戲劇與文學的結晶，極具本土文化特色，在語言、場景、人物塑造等方面，體現出英國的幽默感和諷刺精神，常以黑色幽默、反轉、多樣的敘事技巧和對人性的探討，區別於其他懸疑劇或喜劇。
有專業人士將【9號秘事】的成功，歸結於「詩集劇」的獨特形式、引導觀眾一同解謎的反轉劇情、出其不意的結局、傳統文化和跨界元素的融合，以及對當下和人性幽微的深究。
大導演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曾贊賞該劇每集獨立，但又互相關聯的結構，稱其在故事敘述和角色塑造方面非常出色，「每一集都充滿了創意和意外的轉折，佩姆布頓和謝爾史密斯展示了他們非凡的才華」。
不過，盡管被海外評論界稱為「電視敘事的藝術品」「當代電視上最聰明、最令人不安的節目之一」，「證明了電視作為藝術形式的無限可能」，但是【9號秘事】想在當時的中國擴大影響力，仍不是件容易的事。
2014—2016年，【古劍奇譚】【瑯琊榜】【偽裝者】【何以笙簫默】【歡樂頌】等爆款劇問世，中國電視觀眾「吃得」相當好。與此同時，【9號秘事】前3季在豆瓣都得到了9以上的評分，被越來越多中國觀眾「封神」。
藝術家獨有的許可權
很大程度上，【9號秘事】的劇迷跟它的締造者是同樣的人：睿智、隨和而不拘小節，敢於挑戰傳統、權威和規則，一面洞察先進，一面保持既有的節奏和習慣。
史蒂夫和裏斯的創作習慣是從細節入手，「比如說我們在報紙當中讀到了一個故事，當中有一句話」。他們有時從先想到的「一個非常好的結尾」開始寫，有時從一個感興趣的角色開始寫。
但無論如何，他們都會花很多時間討論靈感，「在腦海中有一個成熟的故事之後，再去寫劇本，從開始講到結尾，還要考慮需要多少個場景」。
（圖/受訪者提供）
史蒂夫坦言，該劇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功後，兩人一度陷入瓶頸。2018年推出第4季時，他和裏斯都有過終結的念頭——即使本季在英國反響很好，中國觀眾也在豆瓣打出了全系列最高的9.4分。
裏斯當時想：「最後一集叫【蔑視命運】，主要元素是兔子。如果我們沒有拿到第5季的訂單，在這裏結束也非常好，因為這個兔子是我們每一集裏隱藏的一個神秘元素，相當於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史蒂夫也覺得，如果劇名是【4號秘事】，他們可能就停在這兒了。但是他們得到了續訂，而且「它叫【9號秘事】，所以我們好像相信我們可以拍到第9季」。
穩定的創作團隊和制播平台，使【9號秘事】在同時代鮮有對手。史蒂夫和裏斯的對手是他們自己：他們必須不斷帶來新的場景、角色、反轉、主題和形式。
創作該系列的十年間，行業外的豐富多彩的愛好，如史蒂夫喜歡的旅行、攝影、烹飪，裏斯喜歡的小說、玩具和收藏，為兩人提供了許多創作素材。
（圖/受訪者提供）
史蒂夫透露：「我每周會讀【泰晤士報】，有的時候會列出來一些我們覺得有意思的場景。如果涉及不熟悉的領域，我們會去做調研，買書看或者聽播客。但是有時候我們需要做一些虛構，這是故事的需要，我們稱之為‘藝術家獨有的許可權’。」
對他和裏斯而言，創作【9號秘事】是「非常棒的學習體驗」。例如，第9季裏有一個密室逃脫場景，他們寫劇本前和沒玩過密室的年輕同事一起去體驗了一次，學習這類遊戲的設計。
寫【第9交響樂之咒】這集時，他們查閱了很多資料，「在網上搜數碼9，能搜到有人認為貝多芬是寫【第九交響曲】之後去世的，還有一些作曲家也是在完成了第9部作品後去世的，所以我們當時覺得這會是非常適合放在最後一季裏的有趣的內容」。
裏斯補充道，本集是整個系列裏唯一比較靈異的：「這好像是對於我們自己作為編劇的一個詛咒：我們是不是能完成我們的第9部作品？我覺得這一點非常諷刺。對於完結你的作品的一種恐懼，其實也是我們自己正在經歷的。」
不太可能對這樣的詩集劇
做一個總結
10年過去，【9號秘事】系列積攢的想象力與情感，在第9季第6集【勉勵前行】，即全系列最終集裏集中爆發。
史蒂夫和裏斯抱著營造「派對的感覺」的想法，盡可能多地邀請了曾經出演的演員，最終有55人同意參演最終集。即便酬勞很少，很多人甚至沒有台詞，但大家還是在同一天跟隨劇組，從倫敦趕到了曼徹斯特片場。
「我們不太可能對這樣的詩集劇做一個總結，於是我們想到，可以回歸自己整個創作的心路歷程，在劇情中展示我們的角色之間可能會有的一些緊張情緒和矛盾。」
史蒂夫補充道：「這些矛盾實際上並不是真實的。我們希望在這一集裏展示我們兩個吵架、合好，最後展示前幾季素材的蒙太奇畫面。當我走進房間，看到這麽多朋友，這麽多同事，對我本身也是非常非常感動的一個時刻。」
最終季播出當天，BBC在倫敦舉辦了一場放映會，史蒂夫、裏斯跟他們的粉絲、同事均到場觀劇。史蒂夫記得，當晚氣氛熱烈，劇終時所有人都起立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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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會結束後，他們和幾位同事一起舉杯，慶祝作品的完結，然後乘的士回家。路上，他們看到了這樣一條網友評論：沒有比這更棒的系列最終集了，我覺得這是我看過的英劇裏最優秀的最終集，五星！
「看到這個評價，我們倆都笑了。」史蒂夫笑道，「我覺得這是我們看到的最好的反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創作，還能取得這麽多成功，我覺得非常榮幸。」
在豆瓣上，一些劇迷在第9季開播伊始便打出滿分，原因無他——這是自己所愛作品的最終季。上個月來到中國，史蒂夫和裏斯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中國觀眾的熱忱，感到既興奮又自豪。
不過，盡管【9號秘事】系列富有世界性的影響力，史蒂夫和裏斯也沒有在創作時顧及文化差異。如前者所言：「因為我們很多時候寫的是我們自己感興趣的一些本土的故事，我們希望這些故事也能被海外觀眾所理解。」
假如以迎合某個文化背景的觀眾為目的，他們可能不會這麽成功，因為他們無法像了解自己的文化那樣，了解另一種文化，「我們只會考慮創作過程中什麽讓我們覺得幽默，讓我們覺得好笑」。
史蒂夫說：「我們很高興我們的作品能和中國觀眾產生共鳴，這並不是我們有意設計的。我想，可能有一些人性共通的部份，以及我們故事裏的懸疑、緊張情緒，也能觸動他們。」
回到自己最開始的初心
從不知名演員到新人編劇，史蒂夫和裏斯先是自我懷疑，再作為編劇而非演員為人所知。等靈感筆記本越攢越多，故事越寫越長，他們才建立了編劇上的自信。【9號秘事】贏得掌聲與獎項後，他們終於能「在用電視講故事這件事情上，做出更大膽的選擇」。
眼下，電視的壟斷地位被新興媒介和科技打破，創作這項工作也受到了影響。
裏斯透露，他和史蒂夫試過讓AI寫【9號秘事】的劇本，但回復只是他們過去一些想法的雜糅，「看到這個我們覺得還挺高興的，因為這就說明我們沒有辦法被替代」。但不可否認，AI在資訊檢索、快速起角色名和劇中某街道名方面，確實幫到了他們。
一起寫劇本時，史蒂夫和裏斯總是有說有笑。如果遇到意見不合的情況，他們會在房間裏討論，解決分歧。前者說：「有時候你得能放棄自己的想法，允許使用對方的點子。我覺得在任何一段關系中都是這樣的，我們要做取舍和相互尊重。」
裏斯透露，由於預算有限，【9號秘事】的每集拍攝一般要在5天內完成，大家會盡量避免笑場，保持嚴肅的片場氛圍，以便提高效率。當然，演員們偶爾也會忍俊不禁，比如在最終集片場，他看到對手戲演員脫掉褲子的時候。
（圖/受訪者提供）
如果說新演員的加入給兩人的合作增添了新鮮感，那麽作品本身的成功，則減少了他們的內耗，讓他們能夠保持一直以來的工作模式。
史蒂夫說，他和裏斯非常喜歡一起工作：「我們兩人一起度過的時間可能比我們和伴侶度過的時間都長，我覺得這是一段對我們來說非常深厚的關系。」
走到今天，他們的首要任務是突破自己，持續產出出人意料的內容。
「我覺得我們的工作跟魔術師非常像，我們要讓觀眾把註意力放在一個地方，同時我們要去變魔術。也就是說，我們會讓觀眾去看表面的一個故事，但實際上底下還有另一個隱藏的故事。」
史蒂夫口中這種「魔術」，也會跨出熒幕，來到觀眾身邊。
【勉勵前行】播出當天，英國一家報紙發表了他設計的縱橫字謎，裏面有一些答案來自之前的單集名稱，比如「電車」「鵝」「詛咒」「酒」，還有一些答案是過往劇集裏的元素，像「兔子」和「公交」。
下一步，他們將推出【9號秘事】舞台劇，「回到自己最開始的初心」。
「再往下我就不知道了。」史蒂夫解釋道，「我們現在有很多選項，很多人都願意跟我們合作，但是我們想還是先讓塵埃落定一點時間吧。給自己一點休息的時間，讓我們再積累一些創作靈感，找出下一個讓我們興奮的專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