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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西川談寫作:從0到1和從1到1萬萬丨N-TALK文學之夜

2024-03-26國風

西川,詩人,北京師範大學特聘教授。圖為2024年1月5日,西川在北京參加南方周末N-TALK文學之夜。南方周末資料圖

今天我要談的這個題目聽起來有點嚇人,【從0到1和從1到1萬萬】。其實這個「1萬萬」是我隨便說的,到任何一個數碼都可以。

南方周末跟我說能不能談一談詩歌之用,它有用還是無用。我的第一反應是怎麽又讓我談詩歌?因為我自己是個寫詩的人,剛才主持人已經稍微有點介紹,我實際上幹很多工作,不僅僅是寫詩,我覺得南方周末太小看我了,以為我就是談點詩,沒完沒了地談詩,我自己有時候也感覺到有點煩了,就是讓我談詩。而且這個話題——「詩歌有用還是沒用」,其實我相信大家內心裏是有答案的。

既然有答案,為什麽還要讓我談談這個話題?我就拿不準了,但是我試著靠近這個話題。不論你的回答是詩歌是有用的還是無用的,一般人都會覺得你這個話題、你這個回答本身不一定那麽靠得住。為什麽呢?因為你的思維是一個人文思維,是一個文科思維。當下網絡上有一種輿論,就是文科對於國家是沒什麽用的。如果文科的人要說話,會遭遇到很多人非常「真理在握」式的駁斥,所以我就不試圖回答詩歌是有用還是無用的,我會參照別人的話。

這樣一種情況當然也跟這些年來的文化場域有關系,我們已經養成了這樣的文化氛圍。舉一個小例子,95%的綜合大學的校長都是理工科出身的,只有5%的綜合大學的校長背景是文科的。人文類的話題當然可以討論,政治問題、經濟問題、歷史問題,這些話題姑且放在一邊,你要討論詩歌問題,就變成一個特別可笑的話題,就是,怎麽在這個年頭還有人專門討論詩歌?變得非常有趣。

「詩歌和機器一樣有用」

回到剛才我被問到的這個話題,詩歌有用還是無用?我自己沒法給出一個回答,但是我想參照一位美國詩人的話來回答,這個人叫法蘭·奧哈拉。法蘭·奧哈拉是二十世紀美國非常重要的一位詩人,天才式的詩人,他是紐約派重要的人物,但是40歲就去世了。他有一首詩叫【陣亡將士紀念日1950】,在這首詩裏有一句話說得非常有意思,他說「詩歌和機器一樣有用」。我就會反過來問一句,有沒有開機器的人、操控機器的人說過類似的話?就是開機器的人說「機器跟詩歌一樣有用」,有人這麽反過來說嗎?沒有,只有詩人會說「詩歌和機器一樣有用」,但是不會有操控機器的人說「機器跟詩歌一樣有用」。所以這樣一個狀態就能夠看出來人們對於文化的理解,以及我們的文化處境等等。可能世界上在不同的文化環境裏都會遇到這樣的情況。

詩歌對很多人來講,離他們的生活非常遙遠,但是我舉一個例子,就是詩歌始終在你身邊。就是你的手機。我們每一個人都在用智能電話,一說到智能電話,我們可能就會想到那些發明智能電話的人,其中就會想到喬布斯,喬布斯雖然自己不是一個作家,不是一個詩人,但是他的工作深受詩歌的影響,受到美國垮掉派詩人們的影響,他是讀詩的人。他透過垮掉派也受到中國唐代一位和尚詩人、僧侶詩人寒山的影響。寒山透過垮掉派影響到喬布斯,喬布斯對詩歌的接受,融入到他對於機器的設想,然後這些東西實際上來到我們每個人的手邊。當我們每一次開啟電話的時候,當我們每一次接到電話的時候,當我們每一次拍照、每一次要發資訊,實際上在你身後都有可能站著一個詩人,這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今天文化界的情況非常有趣,就是我們在網上、在電視裏都能夠看到有詩詞大會之類的比賽,去一些景點還有人攔著你一塊背古詩。於是就產生一個特別有趣的現象:如果你能夠背很多古詩,別人就會覺得你是個大才子,因為你能背那麽多詩;但是如果你是一個寫詩的人,基本上別人就會覺得你是個笨蛋。這就是我們的處境:一個人重復別人的話被稱作大才子,一個人想幹出點新東西來,被別人貶斥。如果我們不面對這個問題,我們不光是在詩歌寫作當中遇到很多麻煩,我們在很多問題上都會遇到麻煩。在當代寫作中,的的確確有很多的問題,而且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很多人新寫出來的這些東西可能是垃圾。但是一種文化要想往前推動,它不能小看了這些垃圾。英國曾經有一個當代藝術的贊助人,別人問他,你難道不知道當代藝術裏99%都是垃圾嗎?這個贊助人說:我知道,但是為了那1%的可能性,我依然要贊助當代藝術。文化的推動可能伴隨著99%的垃圾的生產,與此同時有1%的可能性,這個是非常重要的。只有你從事創造性勞動,你才知道這裏的含義,而且這個問題只要往下看,仔細打量的話,你會發現它本身是非常幽深的。

把詩歌放逐,很多問題就無解了

在我們的生活當中,古典詩歌是得到大家一致認同的。我們每個人,至少要顯示自己有修養的時候,都離不開中國的古典詩歌。當然也不是全部的中國古典詩歌,很少有人張嘴就開始背楚辭,因為楚辭太難背了,也就是一些「大陸貨」的唐詩宋詞。現在還有AI寫作,這些高科技寫作,寫古體詩總是不錯的,雖然有時候別人會指責它沒有靈魂,但是遣詞造句還不錯。為什麽呢?因為它的工作方式叫做「深度學習」,它可以把過去所有的古詩都囊括在它的知識居里,它再產出新的古體詩的時候,是比較容易的。實際上在這之前,不到ChatGPT,不到現在的AI,更原始的機器寫作也是一個道理,就是把現有的東西拿過來,攪拌一下,產生成新的東西,當然現在是大數據,攪拌非常的廣闊,但是它的基本原理還是攪拌一下,然後生成,「攪拌、生成」,不外乎這些東西。那麽這些東西是不是真正的文化創造?你很難說。

我有一位詩人朋友歐陽江河,他有一首長詩叫【鳳凰】,在一個AI大會上,被一個人拿過來作為樣本仿寫了一首詩叫做【獵鷹】。那首仿寫的詩很像是歐陽江河的【鳳凰】,水平差得也不是太多!但是我看到這首詩的第一反應,我說這就是抄襲!因為句式是一樣的,句子結構是一樣的,節奏、音樂性都是一樣的,只是遣詞造句不一樣,你說東、它說西,你說上、它說下。

過了一陣子,我看到了美國的一位思想家,也是語言學家,喬姆斯基的反應,他說這個事叫「高科技剽竊」。我不是在批判AI寫作,而是我覺得這裏面就給我們提出了難題:就是,當我們考試的時候,作為一個人,你是不能作弊的,但是讓一個機器在邊上抄襲、作弊,你把所有的這些東西拿過來綜合一下,然後再生成新的東西,這個東西是不是作弊?這個東西是不是違背了我們人的倫理?這個就是問題了,最近這個問題在國外已經產生法律糾紛了。所以,一方面,我們非常高興地看著這個世界的科學技術往前推進,另外一方面我們發現,只要是文化、科學往前推進,我們一定會遇到倫理問題。

倫理問題就需要人文的角度來介入了。撇開AI不談,我曾經碰到做科技研究的年輕人,非常有意思。所有跟科學技術打交道的年輕人都是非常樂觀的,因為他們覺得他們的這個工作很好,能夠產出,能夠造福人類,他們也能夠掙很多的錢,就業前景非常好。他們覺得這個世界是可以把控的。我問幾個年輕人,你們是做什麽的?他們說,「我們是做區塊鏈的」,然後我說,「區塊鏈,我不懂,你給我講講吧」。他們很高興地給我介紹什麽叫區塊鏈,但是我覺得他們有點過於得意了,我一旦看到過於得意的人,就有點想使點壞,然後我說:「你看,那邊還有幾個年輕人,你們認識他們嗎?」他們說:「不認識。」我說:「我剛才跟他們聊。」其實我是瞎編的,我說:「我剛才跟他們聊了會兒天,他們也是做科技的,是做轉基因食品的。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你們做區塊鏈的,吃不吃他們做轉基因食品的人弄出來的食物?」結果這幾個年輕人就楞在那兒了,說:「沒想過這個事。」所以這個時候,文化處境就開始呈現了,你是做這個行當的,他是做那個行當的,都是高科技,但是如何處理這樣一些問題,是需要哲學介入的、需要倫理學介入的,需要我們很多人文研究介入的。所以這個世界不可以把人文研究放逐,甚至把詩歌放逐。缺了這些東西,你很多的問題是無解的!如果無解,你的生活一定會遇到麻煩!所以在這個時候,我們就能夠看出來,不論我們的科學技術發展到哪一步,我們可能都最終不得不回頭看一眼詩歌,不只是看一眼詩歌,而是詩歌這種創造性的勞動所帶出來的一種思維方式。

「你經歷過的那些不好的事情,也許都有它的意義」

我們知道,在今天,我們的國家經濟已經發展到這一步,GDP是世界第二,經濟規模好像也是世界第二,我們取得了這麽大的成就。從工業到科技、管理等等很多東西,我們學來了很多東西。走到這個節骨眼上,可能僅僅是學習就不太夠了,所以這就涉及我今天說的這個話題,你的工作究竟是從0到1的工作,還是從1到1萬萬的工作?從0到1的工作就是原創,從1到1萬萬的工作就是學習、積累,從別人那兒獲取。

我見過一個非常有趣的小古董——光緒年間的一個煙盒。卷煙不是中國人發明的,但是我們做煙盒是會的,光緒年間那個小煙盒是一個銀絲掐龍(紋)什麽的,漂亮極了!但是我忽然覺得這是一個反諷。如果我們的工作都是這樣一種從1到100萬、到1000萬、到1萬萬,那麽它永遠與從0到1的工作是沒什麽關系的。今天在這樣一個歷史處境中,從0到1的工作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不光對詩人是如此,對每一個行當的人來講都是如此,不論你是做商業的,還是做各種學術研究,還是從事文學寫作。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的詩歌,還缺你這一筆麽?不缺了!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的小說,還缺你那一筆嗎?不缺了!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你依然對文學能夠作出貢獻,這個貢獻是什麽?這個貢獻就是從0到1的工作。這種東西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非常的困難!

那麽作為一個詩人,我必須關註別人,同時也關註我自己;研究別人,同時也研究我自己。我看到我自己身上的喜悅,我看到我自己身上的委屈,我看到我自己身上的難受,我也看到別人身上的委屈、難受、幽暗等等!當文學、當一個詩人能夠關註到這些東西的時候,他有可能就能夠進入一個嶄新的領域。

我們知道,文學家們、作家們,或者人文工作者們,很容易變成悲觀的人,搞科技的人很容易變成樂觀的人。人文學者們很容易悲觀,因為他看到的是過去,所有面向未來的人(有可能)都是樂觀的,所有面向過去的人有可能都是悲觀的,因為過去已經有那麽多歷史的例子發生了。那麽當你有點悲觀的時候,也可能你走到某一天的時候會發現,你讀到的、你聽來的、你經歷過的過去那些不好的事情,也許都有它的意義,這個意義就是確證你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獨一無二的存在!

最後,我想引一位美國詩人,叫瑪麗·奧利佛,她有一首很短的詩,這首詩叫【悲傷之用】,在這首詩裏她說:「一個我愛過的人給了我/一盒子的黑暗。/許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這,也是一件禮物。」謝謝大家!

(演講速記由劉詩君整理)

西川

責編 劉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