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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文講古隨筆丨讀【送東陽馬生序】:再許我一次荷園求學之路

2024-03-13國風


最近宋濂的【送東陽馬生序】這篇入選中學語文教材的文章在網上火了,因為它勾起了很多人對少年時期求學的記憶。人無再少年,而少年求學常常是最珍貴的人生回憶。很多人感嘆,少時不識文中意,再讀已是天涯人。對我而言大概也是如此,多少年午夜夢回都會恍如還在母校荷山中學六年求學時光裏的課堂裏。而在這所惠安濱海農村著名僑校中,當年最常聽到的,也是早期荷園學子們如何苦讀的故事。

宋濂出生在元朝時期的浙東金華浦江,浙東自南宋以臨安(杭州)為陪都以來直至明清時期,都是人文薈萃之地,出現了很多了不起的文豪和思想大家,形成了浙東學派。宋濂家境貧寒,想要讀書就得找人借來抄錄。為此得跟人約定多久歸還,為了在還書期限前抄完,他在冬天寒冷之時,硯台結冰,手指不能彎曲伸展了,仍然不敢停下抄書的節奏。

但是在古代,有地方借書其實本身就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在浙東,有許多了不起的藏書家,其中有位藏書家叫張齊軸。宋濂年少時曾上門向他求借【史記】,張齊軸擔心把書借給這樣一個窮少年會不愛惜,就找了個借口說已經借給別人了。沒想到隔了三個月宋濂再次登門求借【史記】,那時正值寒冬,少年宋濂衣著單薄,凍得發抖,卻神色堅毅。張齊軸雖然仍舍不得把珍貴的【史記】借出,可心生惻隱,便借給他一本【樂府詩集】。又隔了數月,天氣轉熱,宋濂又登門前來還書,滿頭大汗的他為了避免弄濕【樂府詩集】,便用油紙包著書。張齊軸開啟一看,書完好無失真而且保護得十分幹凈,不禁大為動容,取出家藏的【史記】借給宋濂,並告訴宋濂可以隨時借閱自己的藏書。

宋濂本就是著名的神童,加上長期抄書的這種「笨功夫」,其學問根基也自然十分紮實了。

我的母校荷山中學由華僑劉玉水先生創辦於1950年,那個年代惠安東部農村還沒有中學,農村的貧寒學子們也幾乎沒什麽讀書的機會。而長期追隨陳嘉庚先生的劉玉水校主,透過各種渠道從泉州、廈門等地廣延名師來到這個偏僻的農村學校。當年的窮孩子們尤為珍惜這種難得的機遇,周日下午挑著一周的口糧徒步前來求學,有的甚至要光著腳走上十多公裏的山路。一周的時間裏,每天五六點起床早操早讀,一天兩堂早讀、上下午七八節課加晚自習三節課,卻覺得無比可貴,因為一到周末回家就得幫家裏幹活,幾乎沒有什麽時間讀書了。

宋濂未成年時的老師是包廷藻,這位先生很用心,但學問不高,聲名不彰。為了學業上的進境,成年後的宋濂先後師從過理學家聞人夢吉、方麒以及金華府當時有名的三位儒學和古文家吳萊、柳貫、黃溍。其中師從吳萊的時間最久,而這位老先生為人也比較嚴肅。他應該就是宋濂在這篇文章中所提到的那位「 德隆望尊」 的 「先達」 , 經常對學生很嚴肅,而宋濂雖然被呵斥,卻神色更加恭敬,並且找機會要再向他請教問題。

吳萊的教塾設在諸暨白門,當年宋濂和後來荷山中學的農村學子們一樣,是帶著糧食前去住校求學的。宋濂那時候要背著書䇲糧食,穿著木屐,寒冬之時拖著凍僵的雙腳穿過山谷前來。而當時和宋濂同在白門求學的,有好些個家境很好的青年,他們穿著華麗,卻終日遊戲為樂。而「缊袍敝衣 」的宋濂在他們中間,卻絲毫不覺得羨慕,而是一心只關註於自己在學識上是否有所進境,並以此為樂。

我想起我在荷山中學讀書的九十年代末,那時候班上已經有些個同學家境優渥,錦衣玉食。但那時荷園的學風還很正,同學之間幾乎不留意關註誰家境好誰穿戴好,而單純地記得和誰關系比較好。在中學前,我在農村中所能接觸到的書籍無非是故事會、武俠小說加一些如三國演義、西遊記等古典小說。而初到荷園後,我才第一次知道有閱覽室、圖書館這種東西,就連校外的舊書攤也尤其令人開眼界。雖然後來上了大學又感覺到,當年在中學所能讀到的書其實也不多,但對那時的我已是一種沈浸不能自已的新世界了。我後來愛看書,與荷園六年生涯關系甚大。

今天的人有幾個誤解,比如總認為古人讀書是為了做官。可家境貧寒的宋濂,他的愛讀書卻並不是為了做官發財。學有所成後的宋濂是有很多機會當官的,但是他卻多次拒絕了元朝朝廷授予的官職。他更多地是透過著書立說和教書育人,來實作他經世濟民的理想。南宋之後的很多南方讀書人身上都有某種這樣的純粹,宋濂也有。因為理學在明代成了科舉顯學,今天很多人對理學有某種誤解。但其實初始的理學家們,是十分重視以學問涵養自身修養和境界為追求的。

而到了朱元璋攻下南京後,邀請宋濂擔任其長子朱標的老師時,宋濂已是50歲的知天命之年了。江浙地區文人集團對朱元璋的支持,是朱元璋奪取天下的一個重要關鍵。而幾十年來著書立說和教書育人的宋濂,此時已經是浙東文人集團的領袖人物。

其後二十年中,宋濂作為文人集團領袖參與和主持了明朝開國過程中諸多文教事業的創立,其中就包括國子監的設立。但是到了洪武十年(1377年)宋濂68歲之時,他便向朱元璋請求告老還鄉,朱元璋雖然準行但和他約定每年入宮來覲見一次。而這篇【送東陽馬生序】寫於兩年後的洪武十二年,當時宋濂入京覲見,馬君則這位當時在國子監讀書的同鄉後輩特來請見,他不禁回想起自己當年求學之難,寫下了這篇滿是真誠與勸勉之言。

我們當年在荷園求學時,學校也時不時會請來校友來與我們分享早年苦讀的經歷。學校有一個能容納上千人的大禮堂,我們就坐在其中聽著,可惜當時年少對這種憶苦思甜的話語只覺平常渾不在意,常常是夾著本武俠小說在底下看了個不亦樂乎。而後來,每當再遇到校友時,或是和晚輩聊起中學生涯,說得最多的卻都是那些當年荷園的學風有多麽刻苦的往事。

在我們那個國內經濟野蠻生長的年代,對於很多人來說沒有繼續求學,便是學一門功夫,尤其是搞建築工程的,也都可以有不錯的收入。但是無論學業成績如何,每個從荷園出去的人提起學校,從來都是懷念和感激之情。很多人只要手頭稍有寬裕,便有著滿腔的向學校捐資助學的熱忱。就和宋濂文章中所提及那樣,總有一個念想,想要為後生們創造「縣官日有廩稍之供,父母歲有裘葛之遺」、「無奔走之勞」、「有司業、博士為之師」、「凡所宜有之書皆集於此」 這樣 更好的讀書條件。

所以,為什麽我們這樣懷念讀書的生涯呢?因為讀書本身就意味著無限的人生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