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苗圃的春天已經到來，盡管除了氣溫升高，不再寒涼之外，幾乎還沒有什麽春的跡象，但是置身其間的時候已經分明可以體會到春天的到來。沒有發芽的樹皮顏色與冬天有了微妙的不同，讓人相信裏面的樹汁在爭分奪秒地運轉，運轉到所有的樹枝的最末端，為明天早晨或者明天中午的發芽，做著功在一簣的努力。
楊樹如白樺，白色的樹幹潔凈生動，一根根帶著一點點弧度指向蔚藍的天空；它們簇擁著站在一起的樣子，尤其具有春天的意味，盡管其他季節裏它們也是這麽站著的，可好像這個站姿在這樣春意蕩漾而還沒有來得及發芽長葉的時候最為恰到好處。
火炬樹掉下來的蒙了塵土的花朵果實碎到地面上依然是火炬的紅色，秋天開始的葉子和果實就都是紅色的了，讓人忍不住去看看那普通顏色的樹枝樹幹，木質是一點紅色也沒有的。
柳樹的樹梢有一層高高的新綠，綠得既微弱又堅決；遠觀是春，近看也是春，是春天在所有苗圃樹種裏表現最積極的。青皮的法桐因為密植在一起而罕見得筆直，樹頂上的鳥窩被高高舉起，簡筆畫一樣根根可見，顯得異常安全。
苗圃縱橫都是很整齊的林下，枯葉下的新鮮小草這裏那裏露出頭來，一塵不染；國槐下的小草甚至已經連成了片，形成了標準的綠毯景觀；桃樹林中還沒有任何動靜，它們燦爛如雲霞的開花時節是春天下一個節目；松林黑壓壓的綠色是無所謂春天不春天的，永遠是一副相同的標準樣子。這也幾乎是北方的春天裏唯一能形成大塊綠色的樹種，它們和那平鋪在廣袤大地上的麥田是北方春天裏綠色主角。
這是北方的春分時節，一夜之間一切就都有了終於到來，卻又顯得到來得太快了一點的春意。這樣的春意之中，有南方所沒有的，從徹底的枯枝敗葉中，而不是從常年不雕的綠色中，發出芽來、開出花來的全部過程。那些還沒有發芽開花的樹種，也已經有了發芽開花的意思。這個意思哪怕不是客觀上可以說出來的，也一定是你置身其間的時候可以感受到的。
記得多年前看到過一幅畫，題目就叫作【早春】。畫面中的樹木沒有發芽沒有開花、只有氣溫和光線的變化，只有樹皮隱約變色的外在跡象的情況下，那位能十分明確地把這層春天的意思畫出來的畫家，真是畫春天的聖手。他和我一樣，在今天這樣的氛圍裏感受到了春天，並且遠超於我很具象地傳達出了春天只可意會的氣息。
那位畫家一定意識到這早春時候的意思，還完全是陽光賜予的，如果撤掉陽光，一切就都會瞬間回到剛剛過去的冬天。那些些微的春天的綠意在沒有陽光的陰郁寒涼裏立刻就會收回去，讓人重新豎起衣領、夾緊肩膀，腳步匆匆。
即便是又冷了一下吧，那也是春天的題內之意，寒涼是春天的有機組成部份，甚至是春天最富詩意的組成部份。春天的日子，不論有沒有陽光都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時候，今天有陽光，那就先享受這有陽光的光陰吧。
這是一種由眾多植被簇擁著形成的春天氣氛，是歌中所唱的「亭亭白樺，悠悠碧空，微微南來風」的既十分貼近又無限高遠的春天意境。在這樣的時刻，走在這樣的林間，是人對整齊排列的樹木的檢閱，也是春天透過無數樹木對終於熬過了又一個冬天的人的撫慰。
長舒一口氣式的和緩與平靜在這樣於苗圃中平平展展的道路上漫步的時候，如期到來。道路沒有硬化，橫七豎八的有些冬天被風雪打落的樹枝樹杈，積雪消融之後形成的泥濘中的車輪與腳印的痕跡被固定住，有著濃郁的農業時代樣貌。
苗圃裏的樹木，沒有剪枝，沒有因為要躲避電線或者符合什麽統一的整齊要求而被去掉樹冠，沒有像那些已經被栽種到了路旁和公園裏的林木一樣塗抹白色的樹腳，沒有系防蟲的黃色腰帶，整體保持著樹木之為樹木的原始狀態。雖然站得過分整齊不是原始森林的模樣，但在幹旱而植被貧瘠的北方，這已經是享受森林之美的唯一選擇。只有走在苗圃裏才能體驗與如此大面積的林木在一起的愜意。樹木的參差和枝杈的縱橫之間，恍惚還有大自然原始的格式，有人類與自己環境中的兄弟一起成長的攜手之感。
苗圃是建立在經濟目的之上的植被養育場，所有的密集排列的自然風貌的郁郁蔥蔥，都會因為一張訂單而在一天之間消失。只要那訂單足夠大，就可以讓苗圃迅速更新一輪大樹，讓曾經擠擠挨挨地生長著大樹的地塊裏光禿禿地重新埋下小樹苗甚至是看不見的種子。
這也就決定了苗圃裏沒有大樹，沒有混雜的樹，沒有傾斜甚至倒掉之後保持傾斜或倒地原狀的樹。這是苗圃和真正的森林的本質區別，也是我們在什麽環境裏說什麽話的勉為其難的順其自然吧。在現有條件下，盡量不失去在四季之中沐浴植被氣息的機會，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