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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憶王維:春天,樹木飛向它們的鳥丨周末讀詩

2024-03-27國風

香積寺的遠和近

明 盛茂燁【煙寺晚鐘圖頁】

【過香積寺】

王維

不知香積寺,數裏入雲峰。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一個地方的遠和近,首先取決於你所在的位置,其次取決於交通工具。就香積寺而言,我的位置在市中心,乘地鐵從鐘樓到韋曲南,無需換乘,總共十站,共計二十四分鐘,出站即有很多出租車等在路邊,隨意搭一輛,不到十分鐘便可抵達。全程不到四十分鐘,這算遠還是近呢?凡是地鐵不能直達,或地鐵超過七站的,在我都覺得遠。

不知王維當年是從哪裏過去,看題目【過香積寺】,應是路過,也許是從長安城去終南山,香積寺據介紹在終南山腳下。想必王維是騎馬去的,到得山門口,然後步行上去,走一程,歇一程。王維的香積寺感覺更遠,在空間和時間上都更遠。

看樣子王維此次是初訪。初去一個地方,尋訪的經過最難忘。到了山腳下,放眼望去,雲峰縹緲,寺院隱於山中,這個轉述不是詩,詩是更原始深刻的體驗。王維說「不知香積寺,數裏入雲峰」,這才是詩,「不知」說出了初次尋訪的心情,那種好奇和不確定,正是不確定,使旅途有些搖晃,途中景物也變得意味深長。

我也是第一次去,因為交通便利,直接免去了尋訪的過程。坐在出租車上,一路盡是公路、工地、新修的大樓,沒有風景可看,「到了」,司機懶懶地說,「前面就是山門。」我站在路邊,路上車輛如梭,塵土飛揚,四望不見山,倒是有個牌坊,高高地立在白石階上,榜著「香積寺」。這與我所想完全不同,沒有數裏入雲峰,沒有不確定,在數據化時代,一切物質存在,都能被準確地定位。

「山門」前這條大路,地圖顯示叫「終南大道」,顧名思義通往終南山,到山跟前還有十幾公裏。王維的【送別】:「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想必就作於去終南山的道中,但眼前這條路紅塵滾滾,無論如何也不是通往隱居勝地。路邊幾個小攤販,賣甘蔗的,賣涼皮的,賣假古董的,都無精打采地攤在荒荒的太陽下。

進得山門,一方水泥空地,空曠,空洞,水泥這種材質,幹凈是幹凈,下雨天免於泥濘,但總覺得死板僵硬,沒有內容。王維步行的野路,「古木無人徑」,早已湮滅無蹤。寺院規模堪稱宏麗,梵宇皆古式,燒的檀香也好聞,然而這座近一千五百年的古剎,卻不覺得多麽古樸,在發展浪潮沖擊之下,古剎仍在擴建之中。

既非初一,亦非十五,今天只是個普通的日子。寺院裏香客稀少,山門殿階檐上,鳥雀爭喧,庭院矮墻邊,一株玉蘭盛開,潔白耀眼。三個建築工人從月洞門出來,都是四五十歲年紀,衣服上沾著泥,走過樹下時,中間那個仰頭看了看花,對同伴說:「這玉蘭花開得漂亮!」左邊那個瞥了一眼,他拍了拍右邊那個的肩,又說了一遍,但沒有得到回應。

我是跟著王維的詩遊香積寺,隔著千年時空,試圖與他遙相呼應。山不見了,但寺院還在,凈土宗的修法還在傳承。天王殿前是鐘鼓樓,花雕木格門窗緊閉,遊了半日,也沒能聽到期待中的鐘聲,晨鐘暮鼓,大約平常只有晨昏才敲響。「深山何處鐘」,王維在半路上,遠遠聽到鐘聲,那種心情,我只能想象其萬一。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這裏沒有泉水,水的聲音也沒有,只有車流似水。危石與山俱去,寺院裏卻有好幾塊巨石,不知從哪裏運過來,特地擺放在中庭兩側,亦不知有何寓意,讓我想起木居士,這些巨石或許也是居士。

青松是有的,植於綠化區,塔林四周圍最多,其中有幾棵高大挺拔,柯葉綿冪,森羅有古致,松下草地冷綠,一只毛色淩亂的灰狗,仰臥在草地上打滾,陽光自枝葉間疏疏灑下,靜謐悠遠。

王維在香積寺流連到傍晚。「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那不復存在的水潭,潭水清澈見底,照影照心,使人妄念俱止。【涅槃經】將人心中的邪念妄想比作毒龍,要降服毒龍,無需與之搏鬥,只需安禪,身心清寂,毒龍自息。

寺院西北角有個小花園,三樹櫻花正開,爛漫如雲,於樹下石凳小坐,粉紅花片紛紛飄落,不一會兒,便落了一身。墻外是香積寺村,時或有菜販經過,伴著長長的吆喝。

在春天,樹木飛向它們的鳥

元 王蒙【南村草堂圖】

【春中田園作】

王維

屋上春鳩鳴,村邊杏花白。

持斧伐遠揚,荷鋤覘泉脈。

歸燕識故巢,舊人看新歷。

臨觴忽不禦,惆悵遠行客。

在城市我總會忽然想家,也不是想家,是想念綠色的曠野。城市充斥人造的東西,大都是腐化心靈的玩意,在這種地方生活久了,不知不覺就會被局限在人造的世界,從而失去與天地萬物的連線,失去無限廣闊的宇宙視野。

尤其是夜晚,城市可以說沒有夜晚,城市的夜晚太喧鬧,人少的街區又太淒涼。鄉野的夜晚才是真的夜晚,古老,蠻荒,豐饒,星空離人那麽近,近得呼吸相通,甚至聽得見地球轉動。

薄暮時分,坐在客棧門口的藤椅上,旁邊是一家酒吧,一個戴棒球帽的男生抱著木吉他彈唱,帽檐壓得很低,曖昧燈光下,只見他蒼白消瘦,聲音倒是深宏,唱歌卻像無病呻吟,柔弱無骨。後來下起了雨,落在城市的雨,也不像真的雨,只是降雨,雨落在骯臟的街上,沒有去處。

回到村裏,時空立刻轉換,城市變得非常虛幻。村裏人影寥落,家家大門敞開,春陽瀲灩得如有聲音。我家門口的櫻桃樹剛剛開花,樹下兩叢芍藥茁綻新芽,日色在階沿,光陰靜靜地流轉。

清晨,一片清脆的鳥鳴,斑鳩在誰家屋頂上叫,咕咕——,那叫聲蕩人心魄,聽起來非常幽遠,只覺世上悠悠,千年即是今天,來到面前的日子如此新鮮,天空如此高遠。

農歷二月,仲春時節,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三十年前,此時遍野都是春耕的農人。田家春作,剪枝,鋤地,拔草,澆水,忙碌辛苦,但並非一味辛苦,而是忙碌中自有安穩,辛苦中自有歡喜。

王維寫村景,「屋上春鳩鳴,村邊杏花白。」只此兩句便把仲春寫得這樣明媚。寫春作:「持斧伐遠揚,荷鋤覘泉脈。」伐遠揚,即剪去高又長的桑枝,【詩經·豳風·七月】:「蠶月條桑,取彼斧戕,以伐遠揚。」持斧,荷鋤,這兩個動作,就很古樸,野趣。在田園剪枝荷鋤的,可能是王維自己,也可能是個農人,王維作為詩人,是這一切的歌唱者。

去年的燕子飛回來了,飛回它們的故巢,銜泥哺雛,飛進飛出,在人家屋梁上呢喃,那般燕語清好。像一部古老傳奇的開篇,春天永遠是新的。燕子的呢喃,春天的新鮮,使我們顯得陳舊,不是老了一歲兩歲,而是仿佛已經活了幾千年。從某個久已遺忘的記憶,春天一再返回,似乎在提醒什麽,花開花謝,季節流轉,我們並不在其中。

翻看新歷,一個個日子,井然有序,排得滿滿,而未來一片空白。「舊人看新歷」,這個句子很有沖擊力,使我們變舊的到底是什麽?顯然不是日子,日子天真,是我們的棲身之所,使我們變舊的是別的東西。有些人生下來就舊了,有些人終生都是新手,於人世種種不慣,更多的人時新時舊。

「臨觴忽不禦,惆悵遠行客。」這「忽不禦」,情致抑揚,就像春天,你不能不憂傷。【詩經·周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也是在春日,草木葳蕤,萬物欣欣,忽而憂念遠人,不能自已。春天豈是遠行時?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但是保鮮的唯一辦法,也許就是不停地行走,走向陌生的風景,陌生的人群,若是身陷一個地方,一種生活,你就只能無可奈何地變舊,像一個因重復或靜止而老化的物品。

我不得不再次離去,正當門前櫻花時。農業似乎已成余事,收益低,離時代遠,年輕人不屑為之。我父親仍沒事就去地裏,土地與他已性命相知,他在果園鋤地,水杯放在樹下,一只梨掛在樹上,鋤頭挖地發出沙沙聲,非常寂靜。

撰文/三書

編輯/張進 宮子

校對/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