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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侃如:巴黎的舊書攤

2024-05-09國風

朋友寫了一封信來,問我可曾享過巴黎的艷福。不錯,巴黎是個以風流浪漫著稱的都市;而且正如鳳舉先生所說,那些香艷地方的主顧,大都是法國以外的人。可惜我對此向來是外行。雖然夜深歸寓時,從 所謂Numéro rouge (紅房子 妓院) 旁邊經過,耳畔也常飄來一聲輕軟的Viens joli garçon (來吧,漂亮的小夥子) !可是我也只有加緊往前走,沒有T. C.那麽大膽的去問津。大概是「他生未蔔此生休」了。

▲ 雷路亞【紅磨坊的舞會】

布面油畫,1876年,131 x 175 cm

現藏於奧賽博物館

然而巴黎也自有它可留戀處。使我留戀的,既不是徐誌摩所謂「鮮艷的肉」,也不是叔存先生所賞識的自Notre-Dame(鐘樓駝俠)以至Champs Élysees(香榭麗舍)一帶的景色,而是拉丁區的書鋪。

所謂拉丁區者,是指Seine(塞納河)河南岸,St. Michel(聖·妙思 街名)大街兩旁,現在的第五第六兩區。這一帶學校林立,而書鋪也集中在此。有規模較大的Hachette(阿歇特 書店名)與Larousse(拉露斯 書店名),有專賣科學書的Masson(馬松 書店名),有專賣社會科學書的Alcan(阿爾崗 書店名),有專賣左傾書的Edition S. I. (S. I. 出版業),還有以八折九折來專拉中國學生做主顧的Sicard(西卡爾 書店名)和Rodstein(羅德斯坦 書店名),以及專賣巴黎大學講義的或專賣裸體照片的……書鋪,形形色色,無一不有。

▲ 阿貝爾·喬治·沃勒沙斯基【塞納河畔的書攤】

約1926年,布面油畫,65.4 x 80.6 cm

我所最喜歡走的,還不是這些書鋪。拉丁區中舊書攤之最大者,當推Gibert(吉貝爾 舊書店名)。我在巴黎這兩三年中,眼看著它門面一天一天地擴大。在St. Michel街上它就有四個門面。每逢下午散課後,總是擠滿了學生模樣的人。夜深了,一切商鋪都打烊了,它還與咖啡店一樣的燈火輝煌。惟其因為規模大,所以雖常去,而且它哪個書架上放著什麽我幾乎可以記得,然而我對它並沒有很深的感情。因為我到舊書攤的目的,一半固然在買書,一半也是想找人談天。Gibert的夥計有工夫和人談天嗎?所以我比較的更喜歡像Sous la lampe(在燈光下)那樣的小書攤。

▲ 吉貝爾舊書店舊影

1946年

我住的街名Échandé(艾肖戴 街名)是巴黎的老街道之一。如果到Carnavalet(加納瓦來 博物館名)博物館去看一看二百年前的巴黎地圖,便知道現在的熱鬧街道如St. Michel及St. Germain(聖·日耳曼 街名)等,當時是沒有的。但Échandé及St. Andre dès Arts(聖·安德烈藝術街)等小街卻早已有了。這些街上,小古董鋪及小舊書攤特別多。我開窗一望,便可瞧見四五家書攤。稍遠便是Sous la lampe。這原是望舒的熟鋪子。但到裏昂去後,寫信托我去找一部陶淵明詩的法譯本。這是我和這家老板認識之始。從他的語音及頭發看來,決不是法國本國人。然他卻比法國人更和善,更健談。附近幾家舊書攤老板的聲音笑貌,我就在夢寐中也可描摹出來,而Sous la lampe的主人尤其使我難忘。

▲ 1865-1868年的聖·安德烈藝術廣場

卓思·馬維爾 攝

現藏於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巴黎女子職業雖普及,但舊書攤中很少女掌櫃。只有Luxembourg(盧森堡)公園附近一家名為Bouguinerie du Chat(貓兒書店)者,是一個老太太開的。門面小極了,真只夠容一只Chat(貓),然而頗多好書,而且這位老太太也極懂事,極可親,不像法國一班老婆子之可厭。又如參議院前邊的Matarasso(馬答拉索 書店名),除老板外還有個年輕女郎在。那位老板頗不老實,但那位小姐卻天真得多。他家常有難得的書,而我又不喜歡那位老板,所以常等他不在時,去和那位女主人接洽。這樣卻舒服得多。如果一定要打聽我的艷福,就拿這件事來充數罷。自然,比起W. L.在巴黎時的故事來,這真是啟明先生所謂「小巫之尤」,然而在我也就算是「最高記錄」了。

▲ 愛德華·科爾特斯【鐘樓駝俠與書攤】

木板油畫,16 x 22 cm

拉丁區的舊書攤,大半是在Seine河岸上,東起植物園,西至拿破侖墓,河岸上原有石欄,高約三尺,賣舊書者做了幾只木箱,安在石欄上。白天開箱陳列,晚上關箱加鎖,而箱子是始終安在那邊不移動的。這個四五裏的長蛇陣般的舊書攤,是巴黎著名風景之一。其中年老者,常常與十九世紀知名文士有很深的友誼。他們娓娓不倦地和你談這個人的軼事,或給你看那個人的手跡。每當風和日麗時,在河邊上散散步,談談天,買買書,真是亂世中惟一樂事!

這是就平時說,但另外還有幾個賣舊書的節氣。最重要者當推從聖誕節連上新年的一個月,其次是七月中法國國慶時,而五月初的「書節」又次之。到那時,St. Michel街旁安搭彩棚,棚內是一切雜耍,而臨時的舊書攤占其半。「書節」並沒雜耍,但各書店不論新舊照例對於買滿二十法郎的顧客加送贈品。這些時候,大概是拉丁區中最熱鬧的時節了。

▲ 2007年塞納河畔的書攤

舊書攤中所賣的大都是文學、史學方面的書,科學書較少,也有帶賣舊郵票或古錢者。舊書較新書自然便宜得多,例如一部Balzac(巴爾錫克)的全集,新者至少需1000法郎,但我買的一部舊的卻不到200法郎。便宜的程度各家並不一致。Guizot(基佐)的【法國史】,價自50法郎至150法郎不等。我卻偶然遇到一部只值二三十法郎,裝訂還很講究的。有時新書一經轉賣,也可便宜許多,如Larousse(拉路斯)六厚冊的【二十世紀字典】,那是現存法文字典中之最佳者。去年年底才出齊,自然難在舊書攤上找。但是價實在太貴了(幾乎等於一部毛邊紙「四部叢刊」的預約價),我便托幾家熟鋪子去嘗試找找看。不到幾星期,居然找到一個人願意出售,賣價只有原來的一半。

▲ 拉路斯版【二十世紀字典】書影

我亂買舊書的結果,不但自己手頭常常弄的很拮據,而且還貽害別人。第一受累的是房東。他原來給我一架四層的書櫥,後來他又給我添了一架八層的。然而還是不夠,我也不好意思再破費他了,便撿一部份放在床底下。因此又妨害了茶房,每天他來收拾房子時感到非常的不方便。最後還有沅君。每逢她在家煮菜,派我上街買麪包時,我一溜煙又拐到舊書攤裏去了,恨得沅君直叫:Abat L-s bouguins(打倒舊書商)!

1934年6月15日,於巴黎

本文選自【遊寓他鄉記淘書】,王曉建編,中國文史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