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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迪與杜甫:梅花唱和 往事重現

2024-03-15國風

人們知道裴迪,往往因為他早年和王維的唱和。當時裴迪與王維、崔興宗等在終南山隱居,王維居輞川別業,裴迪與之浮舟往來,彈琴賦詩,於鹿柴、華子崗、孟城坳、竹裏館、辛夷塢等二十處景點各有題詠。後集二人所作為【輞川集】,盛唐的山水,因此多了一份充滿禪意與友誼的寫真。裴迪的其他交遊,相比之下,並不引人註意,而他存世的詩作也極少,【全唐詩】裏只留下29首。

其實,裴迪與杜甫也曾來往,還引出一首關於梅花的絕唱。

此時對雪遙相憶

唐上元元年(760),王維的弟弟王縉為蜀州刺史,裴迪跟著他來到蜀州,依為從事。裴迪入蜀時,杜甫已蔔居浣花溪畔的草堂,因相距不遠,二人開始頻繁唱和,新津寺、四安寺等地,也留下了他們出遊的身影。上元元年歲末,裴迪在蜀州東亭送客時,看到早開的梅花,觸景生情,寄了一首詩給杜甫,表達對故人的思念,杜甫見後深受感動,和詩一首作答。杜詩標題為【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相憶」是裴迪的心意,「見寄」為杜甫自道,他收到了這首如信一般的詩,同最開始的「和」字一起,明確交代寫作的緣起。當然,也讓我們知道,裴迪曾在送別他人時看到梅花,想起朋友,寫過這樣一首散佚在歷史煙塵裏的詩。

裴迪原詩今不可得,我們先看杜甫的唱和:

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

此時對雪遙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

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

江邊一樹垂垂發,朝夕催人自白頭。

前四句是杜甫擬想裴迪作詩時的情景。蜀州東亭為唐時官府宴客處,據方誌載,以梅花和菱花煙柳為勝。東亭讓人聯想到東閣,那是南朝梁時在揚州為幕僚的何遜曾經在的地方,於是今日見早梅而起興寄詩的裴迪,便是當年逢梅開而作【詠早梅】的何遜。身份的相似、地名的相似,將眼前友人所贈的梅花詩,引向了記憶中經典的詠梅詩。然而相似處並不僅在於此,且看何遜之詩:

兔園標物序,驚時最是梅。

銜霜當路發,映雪擬寒開。

枝橫卻月觀,花繞淩風台。

朝灑長門泣,夕駐臨邛杯。

應知早飄落,故逐上春來。

何詩的核心命意是「驚時」,尤其體現在「朝灑長門泣,夕駐臨邛杯」一聯中。此處用了兩個典故,漢武帝的陳皇後恃寵而驕,終以見棄,退居長門宮,愁悶悲思,聽聞來自蜀中臨邛的司馬相如擅辭賦,遂奉黃金百斤,令為解愁之辭。故「朝灑長門泣」言思婦感傷年華老去之悲;「夕駐臨邛杯」,則言遊子罷飲而思家。而杜詩之後的兩聯:「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江邊一樹垂垂發,朝夕催人自白頭」,其中的「傷歲暮」即「驚時」,「朝夕催人自白頭」即「朝灑長門泣」的才人傷老之悲感,「若為看去亂鄉愁」即「夕駐臨邛杯」般遊子漂泊之鄉愁。

不僅命意相同,杜詩在語詞的使用上,亦有意與何詩構成一種對應。何詩第二聯「映雪擬寒開」句,杜甫則懸想裴迪「此時對雪遙相憶」,與何詩構成在語詞上的呼應。結合「銜霜當路發」,可知何詩中的「雪」乃真正的積雪,但裴迪所對之「雪」到底是積雪還是雪白的梅花?裴詩不存,我們無從尋找證據。但從稍後張籍【成都曲】中「新雨山頭荔枝熟」一句可知,唐時成都的氣候竟炎熱到可以種荔枝,則蜀州冬天下雪的可能性,是非常小的。所以,杜詩此處的「雪」,應是暗喻雪白的梅花。對裴迪眼前當有梅花如雪的想象,牽引著杜甫進入記憶裏何遜詩中與花交映的白雪。另一個逝去的文學世界,就這樣被召喚出來,與現實世界中兩地的相憶交織在一起。「遙」字跨越的不僅是空間,也有時間,勾連起想象中真實的雪,與真實中想象的雪。

「朝夕催人自白頭」裏的「朝夕」,襲取「朝灑長門泣,夕駐臨邛杯」兩句首字組合而成,並有出藍之妙。因為「朝灑」「夕駐」,似乎給人以僅在朝、夕兩個時刻悲泣之感,而「朝夕」合用,則自朝至夕綿綿不絕,無一刻不在催人白頭之意,其驚時傷老,觸目驚心的感懷,也遠較何詩為甚。

垂垂一樹倍驚心

杜詩與何詩在命意與刻畫層面,亦是有所不同。這一增一減,尤能見詩人的手眼高低。

在命意上,於何詩的驚時、傷老、懷鄉之外,杜詩灌註了深厚友情的內涵。所謂「此時對雪遙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寫裴迪客中送客,逢梅得詩的情境,「可自由」實是「不自由」,在反問中,以談話的口吻,寓無窮婉曲相思之意。而「幸不折來傷歲暮」亦不著痕跡地化用了典故。陸凱【贈範曄】中,偶逢北上的驛使,倉促之間無法準備禮物,只得就手邊方便,折一枝江南的梅花,贈予遠方友人。詩說的很客氣,「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而杜甫此處說「幸不折來」,一者為之後的「傷歲暮」蓄勢,更顯曲折跌宕;一者有反用前人典故的用心,裴杜二人之間的情誼,即使未曾折梅相贈,也被勾勒得更加深沈。古詩十九首「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的感慨,指向「但感別經時」的情懷。而且奇樹華滋,仍然「路遠莫致之」,折下的花枝,也沒有送到遠方。這正可與裴迪、杜甫此處不贈而贈的深情對看。

前人標舉「幸不」一句,「全不粘住梅花,然非梅花莫敢當也」,認為暗映早梅,「婉折如意,往復盡情」,最耐咀嚼。這種遺貌取神、寓詠物於敘事的寫法,啟發了杜甫之後的很多詩人。如宋祁寫落花,「將飛更作回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強調的便是落花的精神格調,而不是具體某種花的形態如何。「回風舞」是屈原「悲回風之搖蕙」成辭的借用,「半面妝」則從「徐娘雖老,猶尚多情」的典故中化出,用梁武帝時好化半面妝的徐妃故事,突出百花雖謝,仍不失其開時之艷麗的情調。

於刻畫層面,杜詩減少了對梅花的描寫。何詩中,「銜霜當路發,映雪擬寒開。枝橫卻月觀,花繞臨風台」四句都是對梅花開放姿態的細致描摹,杜詩卻僅用一句狀梅花之開放,節省下來的筆墨,重心都轉向由梅花開放而引發的復雜濃烈的情感。即使「江邊一樹垂垂發」,重心也不在梅花開放後靜止的姿態:「垂垂發」者,寫出梅花繁盛茂密、梅枝柔細長垂的樣子,更說的是梅花即將或逐漸開放,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垂垂」本就有「漸漸」的意思。於是「垂垂」又引發人「垂垂老矣」的聯想,暗中蘊含催人白頭之意,延伸出憂戚的神色,後一句對自家草堂早梅「朝夕催人自白頭」的嗔怪、喟嘆,也就無理而妙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拈出「江邊一樹垂垂發」句,認為能「一語道著」,是詠物真切鮮明而能給人感發的典範,信然。

相比之下,林逋寫梅花的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緊扣香色摹擬,景態雖佳,總不免屑屑求工的吃力,花背後的人,也似乎只是遠遠地靜態的觀看,少了一點如杜甫此處既是說花,又像說人的蒼然吐氣的風骨與深情。從深情無理而論,這首早梅詩還可以與李商隱對讀。某年初冬在扶風縣的路邊看到早梅,他泫然欲泣,「為誰成早秀,不待作年芳」(【十一月中旬至扶風界見梅花】),倒是嫌花開太早,雖有亭亭艷姿、裊裊幽香,卻終非其時,亦不得其地。早早地開在路邊,又有誰看呢?傷心人別有懷抱,詩人好作癡情語,均可見一斑。

要言之,杜甫此詩雖脫化自何遜【詠早梅】,並在命意和語詞上與之構成一種密切的互文,然而重心已經出現了偏移。何詩中自然的客觀描摹和主觀感受並重,而杜詩的重心則明顯偏向一種浸潤了倫理情感的人文世界,詩人在這種情感及其詩性表達中慰藉、安頓了自己憂傷愁苦的心靈。而且,這首因友人相憶寄贈而唱和的詩,也一定慰藉、安頓了它的第一位讀者的心。或者可以說,杜甫寫給裴迪的這首梅花詩裏,梅花只是背景,動人詩興的關鍵詞還是歲暮、鄉愁、相憶、白頭,天地之間,風塵昏暗,這一抹垂垂的亮色,更加慰心復驚心。此時是上元元年末,次年蜀中亂起,人事多變,杜甫被迫在閬州、梓州之間遊蕩了很久,連成都的草堂都回不去了。不知他是否還會想起,這一樹垂垂欲發的梅花?

誠之以動人

單從詩藝的層面說,杜甫與何遜之間,詩人和詩歌之間的相互關聯、繼承和影響,給我們有益的啟示或許是:創造不是完全拋棄傳統,而應建立在跟經典復雜的對話關系上。記憶中的古典知識,與情感觸發下的今事相互纏繞,又各自生發,既獲得思想、情感和美學上的承續積澱,又融入當下真實的感受。詩歌因此在周而復始之中,用想象嘆息著構築出超越庸凡、擦拭混沌的事物,並和它互為倚靠,在日常的奔流中幸存,具有惹人聯想、涵泳不盡的內涵,與感通身世、豐沛撼人的力量。詩人的才分高下,正在他與傳統的這種真誠而富有創造性的對話中體現。英國詩人艾略特【傳統與個人才能】一文的教誨,大意當即如是。

當然,凡能寫出一首好詩的人,其習詩必久,積累必厚,其才情必富,感情必真,其平生所作,必遠較我們今日所見如此而多。杜甫如是,裴迪猶如是。人生有命,因為與王維的交遊,我們在【輞川集】中看到了裴迪心目中的山水清韻,「落日松風起,還家草露晞。雲光侵履跡,山翠拂人衣」,這樣雅淡瀟灑的好詩,近乎永恒,每一讀到,都不能不讓人珍惜。人生不幸,勤為詩如裴迪者,連杜甫都說他「知君苦思緣詩瘦,大向交遊萬事慵」,詩作散佚湮沒的實在太多。至少這一首激發杜甫無限感慨的【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便沒有留存下來,連詩題也只能從杜詩題目推測。但我們相信,其中蘊涵的深情厚誼,與相憶寄贈的風姿神態,便是一首最好的詩,也一定如第一位讀者杜甫和詩中的梅花一樣,意緒千端、衷腸百結而真誠動人,在語言含義與修辭效果之外影響著我們。

裴迪生卒年不詳,關中人,一說河東人。【輞川集】中,王維屢稱「裴秀才迪」,可見天寶年間尚未進士及第。【舊唐書·王維傳】中稱裴為王維的「道友」,維篤信佛教,裴迪可能亦為佛教信徒。輞川絕句之外,裴迪今日所留存詩歌,題詠地點不是青龍寺,便是感化寺,曇興上人、曇壁上人、操禪師等方外之人,都是他的好友。入蜀之後,與杜甫的交遊,也多在梵宮叢林。「暮倚高樓對雪峰,僧來不語自鳴鐘」(【暮登四安寺鐘樓寄裴十(迪)】),便是上元二年,即這首梅花詩唱和之後不久,杜甫登上新津四安寺鐘樓寄給裴迪的詩。所對雪峰,正是草堂絕句中「窗含西嶺千秋雪」的勝景。此時裴迪身在何地?或仍在蜀中,或已隨卸任蜀州刺史、回朝任職的王縉,又回到了長安。這是從王維上元二年五月四日替弟弟寫的【謝弟縉新授左散騎常侍狀】中推測的。

大歷才子錢起有【裴迪書齋玩月之作】一詩,「夜來詩酒興,月滿謝公樓。影閉重門靜,寒生獨樹秋。鵲驚隨葉散,螢遠入煙流。今夕遙天末,清光幾處愁」。或許,這個愜意又略帶憂愁的秋月夜,行蹤飄忽難考的裴迪,留下了他在詩歌裏最後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