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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呂紹嘉談布魯克納:他的音樂是現代人心靈的一帖良藥

2024-03-16國風

布魯克納常常叫人望而生畏。他的每一部交響曲幾乎都是鴻篇巨制,不僅國內樂團不常演,國外名團來上海演出時,節目單上也鮮見布魯克納的名字。欣賞布魯克納需要慧眼,讀懂布魯克納需要閱歷。

誕辰二百周年之際,布魯克納的交響曲如強風吹襲世間。3月15日晚,在呂紹嘉執棒下,上海交響樂團將獻演布魯克納長約81分鐘的【第五交響曲】。同時,從史端小提琴大賽脫穎而出的新秀李襄琳,還將獻演門德爾松【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

年輕時在台灣,呂紹嘉因為救場指揮大師切利比達克,執棒慕尼黑愛樂樂團演出布魯克納【第八交響曲】,一戰成名。如今,他早已是指揮布魯克納作品的好手,甚至極具票房號召力。

「布魯克納的音樂是現代人心靈的一帖良藥,他教你慢下腳步,不要走那麽快。」呂紹嘉說。

呂紹嘉在排練現場

年紀越大的指揮,越是喜歡布魯克納

澎湃新聞: 大家都說布魯克納很老實、很淳樸,但是他的曲子又特別龐大復雜。

呂紹嘉: 歷史上很多作曲家,你永遠不能說你了解他,人心是大海。布魯克納外表樸實、謙遜,可是從他的音樂,我感覺到他是復雜的人。他的音樂包羅萬象,美學特別,是音樂史上一個很獨特的人。

大器晚成的他四十多歲才寫作交響樂。布魯克納的音樂是「慢」的藝術,有神性,但也有華格納那種魔性。他的音樂有對神的敬畏,不只是聖潔,也有不可解和幽微部份,因為神有很強的摧毀力量,那種力量讓人害怕、恐怖。同時,他又非常人性,尤其是慢板的樂章,非常浪漫、非常溫暖。

所以,年紀越大的指揮,越是喜歡布魯克納。我在維也納念書時,大師們到維也納,很喜歡選布魯克納的音樂,可以表達一個樂團的音樂性、音樂素質、文化厚度。

布魯克納的音樂是現代人心靈的一帖良藥,他教你慢下腳步,不要走那麽快。現在科技越來越發達,大家定了目標都是找最快的路徑去達標。布魯克納覺得,過程更重要。就像看一棟漂亮的建築,可以在這個角度看,看夠了,再走到另一邊,從另一個角度看。他有自己的時空。如果你真的進入到布魯克納的音樂世界,你好像進入另一個次元,會忘記時間的存在。

澎湃新聞 :你的比喻很妙,聽布魯克納的作品就像看建築,要從各個角度來看,是因為他要展示太多細節?

呂紹嘉: 他好像一個細心的園丁,在照顧、呵護花園裏的每一朵花,每一個音、每一個小節,要有很多愛才能弄好,但是這些小節最後聚集起來,又是一個浩瀚的宇宙。

他覺得交響曲就是要長的,交響曲是表現宇宙性的載體,這是他的美學觀。

貝多芬是後世作曲家的模範,【第九交響曲】是他最龐大的交響曲,一個小時,此後好幾十年沒有人超越他。門德爾松、舒曼寫的都是短幅的交響曲。

貝多芬1827年去世,布魯克納1824年出生,42歲才寫出第一部交響曲,隔了差不多40年,德國沒有真正長篇的交響曲。他是延續貝多芬的這條路。對他來講,門德爾松、舒曼的都不叫交響曲,而是小交響曲。對他來說,交響曲就是要偉大、崇高、莊嚴,是一個殿堂。

澎湃新聞: 【第五交響曲】相對來說可能沒那麽大眾?他的交響曲你個人最鐘愛哪一部?

呂紹嘉: 最大眾的是【第四交響曲】。【第五交響曲】不能說不大眾,喜歡布魯克納的人都知道,這是非常精彩的作品。如果說第四樂章,我最喜歡的就是【第五交響曲】,能看到他的對位藝術和奏鳴曲式相當完美的結合。

不喜歡布魯克納的人常常認為,他的音樂是一段很好聽,走一走,到了高潮就停下了,又重來……就是繞著教堂走的那種感覺——你在這邊看,達到一個高潮,停下來,然後走到另一邊看,又重新發展……沒有從第一個音一直發展到最後一個音的感覺。

貝多芬、布拉姆斯相反,他們的音樂講究邏輯性,思慮縝密,非常註重音樂的前後關系,音樂會從第一個音一直發展到最後一個音,不會間斷。所以布拉姆斯批評布魯克納,覺得他的曲子是一段一段的,沒有連。他們的美學觀完全不一樣。

【第五交響曲】也有這樣的情況,但是從中段開始到結尾,如果仔細聽各個聲部的對答,一直沖到最後的聖詠合唱,那種感動的力量,我在別的交響曲沒有看過。【第五交響曲】的第四樂章,是我個人認為布魯克納的交響曲裏最精彩的。

呂紹嘉和上海交響樂團

救場切利比達克,一戰成名聲譽日隆

澎湃新聞 :你是什麽時候開始迷上布魯克納的?

呂紹嘉: 我在維也納念書,有機會聽到很多布魯克納的演出,印象最深的是切利比達克指揮慕尼黑愛樂,演布魯克納【第四交響曲】。布魯克納已經很慢了,切利比達克又特別慢。但你如果真的進入到他的音樂,你會忘記時間,根本不會想這是快還是慢。

我完全沒想到,幾年後,我竟然會替他救場。

1994年,我剛在荷蘭康德拉申國際指揮大賽獲得第一名,有一天忽然接到台灣打來的電話,慕尼黑愛樂要到台灣地區演布魯克納【第八交響曲】,指揮開刀,沒法來,你可不可以代替他?那是演出前8天,我考慮5分鐘後說:好。

那時候我完全沒有指揮過布魯克納,膽子也蠻大的,但心裏感覺我可以做到。我當時還在維也納求學,趕快買譜,飛台灣,在旅館日夜研究樂譜,一次排練後上台。

這是一支鐵血雄獅,這首曲子他們很熟,在切利比達克手下已經磨得很好。一個年輕小夥子不能上去就大改,我抱著尊敬的心情站上台,在他們嚴密的準備下,很小心地帶著每一個音。

澎湃新聞: 【第八交響曲】是布魯克納篇幅最長的交響曲,你因為這次救場,一戰成名。

呂紹嘉 :那是很愉快、很成功的經驗,但我不太確定,音樂是從我這出來的嗎?他們是在切利比達克手下練成這樣的。這種美我自己可能做不到,所以接下來幾年我都不敢碰布魯克納,怕破壞那種美好的感覺。

過了五年,我在德國有了自己的團,我是音樂總監,可以試一試。那種感覺是不是只屬於切利比達克和慕尼黑愛樂,我自己到底能不能創造出來?

我們排了【第三交響曲】。我的樂團不能和慕尼黑愛樂比,我一上去指揮,大概五分鐘,那種感覺就回來了。我們還在試譜,還需要很多天慢慢磨,讓音樂真正的美出來,可是雛形很清楚。那時候,我就放心了,我也可以指揮布魯克納,從此指揮過很多他的作品。

澎湃新聞: 布魯克納的交響曲都很長,上台前會有壓力嗎,是否要提前做心理準備?

呂紹嘉: 最沒壓力的是指揮布魯克納,因為他的音樂跟我們的心跳、脈搏很合,是慢的。

指揮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你的心會吊在半空,一下5拍、一下4拍、一下3拍,而且很快,是要拼命的。所以為什麽老大師那麽喜歡選布魯克納?因為很健康。看起來指揮好像不用做很多事情,但是表達音樂性非常適合的區域。

澎湃新聞: 在台上站那麽久,如何維持體力和精氣神?例如這次,和上海交響樂團合作【第五交響曲】,要站八十多分鐘。

呂紹嘉: 我站在台上從來不會覺得累,音樂可以讓人醒過來。我認識很多身體不好、年紀很大的鋼琴家,手一直抖,走路顫顫巍巍,可是一坐下來彈琴就是另一個人。這是音樂的力量。

澎湃新聞 :現代社會節奏這麽快,現代人尤其是年輕人能靜下來好好聽嗎?

呂紹嘉: 我希望,不見得第一次就可以,但可能引起第二次的興趣,越來越聽進去。我會盡我的能力讓樂團真正表達出來,我相信觀眾會聽進去。

上個禮拜在珠海的劇院,大家也是一樣的疑惑。現場我問有多少人第一次聽,一大半人舉手,但演出過程很安靜,大家的回響很熱烈,蠻真心的。

在歐洲尤其是德奧地區,大家比較熟悉布魯克納。亞洲地區,包括上海、廣州、台灣,需要時間去耕耘,但是這個過程我很享受,當大家接受到或者傳達出來布魯克納的美,心裏很愉悅。

呂紹嘉和上海交響樂團

帝王指揮很難生存,關鍵是手裏有活

澎湃新聞: 你也是半路走上指揮之路的,在一次鋼琴伴奏時被人發現了指揮才華?

呂紹嘉: 我碰到了一個奇人,陳秋盛。他是很傑出的指揮家,也是小提琴家,當時是台北市立交響樂團的團長兼指揮。我大學(台灣大學)一年級幫他的學生上課,伴奏莫札特奏鳴曲,他就註意到我,上完課跟學生說我可以學指揮。

我一開始不怎麽理他。我大學蠻內向的,有一點害羞。當指揮,怎麽可能?我想都沒想過,要站在那麽多人前面,能言善道,我很不會講話。

我那時候有點仿徨,不知道以後要做什麽,雖然在念心理系,可是比較喜歡音樂。我已經二十幾歲,要當鋼琴獨奏家太晚了。隔了很久,我又碰到他,他一句話點醒我:指揮不是靠嘴巴講話,是靠手講話。我覺得還有希望,開始跟他學指揮。

他是我最重要的一個引路人,在我完全沒有資歷的時候,他就讓我當助理指揮,給了我很多指揮的機會。因為他相信我,他覺得我可以。

1993年,我第一次來大陸,第一次指揮上海交響樂團,也是因為他。他是第一個和大陸樂團有來往的指揮,他把我介紹到這裏,指揮了中央交響樂團、上海交響樂團。今年,我已經是第五次和上海交響樂團合作。

澎湃新聞: 相信的力量很重要。當時的你站上指揮台,是一個不斷克服恐懼的過程嗎?

呂紹嘉 :不會。當我站上去,整個人活起來,跟平常很不一樣。所以他看對了,我可以。

在看人方面,陳秋盛很有稟賦。也跟個性有關,他大開大合、敢作敢當。那時候的台灣還是舊式的觀念,註重文憑,註重資歷,他可以完全丟開,一肩擔起來,任命我當助理指揮。我事後才知道,背後有不少反對力量,因為我沒有資歷。

澎湃新聞: 你在台灣大學學的是心理學,對做指揮有什麽幫助嗎?

呂紹嘉: 有很大的幫助,但是間接的。指揮是一門跟人分不開的藝術,你在台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你要讓樂手在你的指揮下奏出最好的效果。當然,指揮有很多專業知識要學,但是絕對不能排開人的因素。每一個樂團風格都不一樣,同一首曲子,不同的樂團永遠不會是一樣的演出結果,因為人不一樣。

指揮必須是成熟的、完整的人,不能只鉆進音樂,必須能跟人溝通,讓每個人都知道你想表達什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有的人比較困難,你要跟他溝通。這是指揮的職責。

澎湃新聞: 你是帝王式的指揮家嗎?

呂紹嘉: 現在帝王式的指揮在這個時代很難生存,因為團員的力量越來越大,樂團是一種teamwork。能夠考上職業樂團的音樂家,每個人都很厲害,個性很強,你要讓他們服氣,暴君式、帝王式不可行。

最重要的,還是要讓大家覺得你行,手裏有活。阿巴多很和藹、很親切,卻是有權威的。也有很兇的指揮,但如果讓人服氣,罵得有道理,大家還是聽的。我不是那種兇的人。每個指揮必須依照自己的個性,去找出一條路,建立他的權威。

澎湃新聞: 1990年代以來,你執掌過、指揮過多支歐洲樂團,如今也常居在德國。作為一個亞洲面孔,要在歐洲立足,難嗎?

呂紹嘉: 開頭當然難,可是到一個境地之後不見得了,有時候甚至有好處。

就像女性指揮,以前的處境非常困難,如今指揮台上湧現了很多女性。時代在變,尤其是在音樂這一塊,種族問題沒有那麽強了。開頭難,你努力,有一定成就,被基本認可後,之後就不太會遇到這樣的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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