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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過詩九首——柳永

2024-04-14國風

我喜歡柳永的詞。盡管他低俗又落魄,留戀煙花巷陌,徘徊勾欄瓦舍。但柳永是宋朝的一個基礎,談包容,他就是底線,談民間,他就是民間。

他還是一個退路。比如你寫風花雪月被人說沒格調,把柳永的詞給他。你寫生活瑣事沒有大境界,正想改,一想到柳永半輩子寫瑣事,心安了。

在主流社會中柳永的評價一直不高,官方給的定義是這個人比較低俗。同行也瞧不上,李清照評價他「詞語塵下」。 蘇軾也不待見,我蘇壯闊,覺得柳永太哀怨。

柳永拜訪晏殊,晏殊問他:你寫曲兒嗎?柳永恭維他:向您一樣寫。晏殊卻不留情面:我從不寫妓女。

生活在宋朝,有人喝茶聊天,有人關心時政,有人向天問道,有人生意興隆。個人有個人的活法,但作為讀書人,不能考功名,就像三十五歲驟然失業,管你表面怎麽淡定,內心都得崩。

柳永也崩過,譬如他寫【八聲甘州】: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多傷感啊,他的人生是怎麽走到這幅田地的呢?人說三歲定八十,柳永反過來了。

柳永出生於書香門第,從小受良好教育,15歲寫出著名的【勸學文】:「父母養其子而不教,是不愛其子也。雖教而不嚴,是亦不愛其子也。父母教而不學,是子不愛其身也。雖學而不勤,是亦不愛其身也。是故養子必教,教則必嚴;嚴則必勤,勤則必成。學,則庶人之子為公卿;不學,則公卿之子為庶人。」

這不是掉書袋,而是必須摘錄,讓你看一看少年柳永有多正派。一臉嚴肅,相對應的畫風應該是明蘭她大哥。一套一套的,句句大道理。我猜當年一定有很多家長拿著這篇文章對自家孩子說:你看看人家,看看。

柳永兄弟三人都是進士,以柳永的身世與才華,應該差不到哪去。但偏偏命運就是這麽不著調,他人生的轉折點,要從那場你我皆知的科舉考試說起。

以這場考試為分界線,之前柳永順風順水,小小年紀已經成為很多人的人生導師,家長有面,同齡人聞風喪膽,恨不能給他一筐白眼。優越感滿滿的柳永,在這種心理背景下參加了第一次考試。

結果沒考上。

柳永覺得這一定只是偶然,於是參加第二次考試,又沒考上。

屢考不中,柳永氣壞了,家人怎麽看我?街坊怎麽看我?大鵝怎麽看我?我前幾年還叭叭給人上課呢,結果piapia打臉。

文人惱羞成怒也與旁人不同,要寫詩,要指桑罵槐,要吐盡胸中悶氣,於是他作了這首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首詞很好,特別好,尤其最後一句:忍把浮名,換了淺吟低唱。灑脫得很呢,曾經很多小孩把它當成qq簽名,大有與「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爭鋒的意頭。還有那句「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多麽傲嬌。

但這首詞影響極壞,傳播太廣,抒發的情緒又很喪,一點都不正能量。皇帝宋仁宗看了很生氣,嘴上不提,事憋在心裏。

柳永第三次考試,被宋仁宗針對了。他從考生名單裏看到柳永,估計內心一陣哈哈哈哈哈哈哈,立刻把此人劃掉了,還惡作劇般寫了評語: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

黑色幽默了。

柳永寫鶴沖天,原本是想給自己討回幾分面子,結果讓仁宗沒面子。仁宗又用他的詞堵住他的嘴,你不是追求風花雪月嗎,跑來考什麽試?

無話可說,無處辯駁。

柳永就徹底傷了。作為一個讀書人,不能考取功名,百無一用,種地又不會種,生意又不會做,唯有作作詞。

生活該怎麽辦?柳永想,你調侃我,那我就順桿爬,你不是說我「且去淺斟低唱」嗎?那我就是奉旨填詞。我懷疑蘇擦哈爾燦奉旨乞討,就是從柳永這裏得到靈感。

於是歷史上第一個奉旨填詞的網紅誕生了。

假如說以前的文人關心國家社稷,站在高處談大問題,BOSS喜歡看什麽寫什麽,寫什麽能對仕途有幫助就寫什麽,那麽柳永開創了另一種思路,粉絲喜歡什麽我就寫什麽。

宋代重商,柳永或有商業頭腦,也許他還算過賬,每個粉絲給我打賞,我應該過得不錯。作為失業男,不能學白居易,人家好歹有穩定的工作,可以抽時間給老婦念詩,但是我沒有,我必須賺錢,為了賺錢,必須得去有錢的地方,於是他選擇風月場。這裏熱錢流動,一片藍海。

柳永給青樓寫詞,果然就火了。火到什麽程度?「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類似於今天你在京客隆,盒馬,萬達廣場,這些市民生活不可或缺的場所,都可以聽到他的詞。

但最喜歡他的還是風塵女子,她們都愛他。這個愛含義很廣。表面上是喜歡,更多來自理解,因為柳永更懂她們。【一代宗師】說,正面看,金樓是一個妓院,反過來看,這是一片英雄地。柳永熱愛塵世,因為風塵中盡是性情中人。

妓女滿足柳永的一切寫作條件,可以美得傾國傾城,也可以命若野草。她們有善有惡,可以高貴,可以卑賤,可以忠貞,可以放蕩,她們像花一樣熱烈盛開,又急速衰敗。她們擁有無數歡愉瞬間,卻又不得不承受苦難人生。

這是最好的創作土壤。

柳永寫錦堂春,用代言體寫了一個女子復雜的心理。

一個女子因為想念愛人,頭發亂了不整理,妝也不畫了。日漸憔悴,痛定思痛,覺得自己不能這樣下去,應該照樣美麗,不輕易辜負青春。

雖然心愛的人錯過了約會時間,但我都想好了,等你再來找我,我一定把門緊關不讓你進,就算讓你進來,也要裹起被子不與你同眠。等你枯坐半夜,我才問你,以後還敢不敢這樣耍無賴啦?

這是一首閨怨詞。女主人公是一名歌妓。但她的情感與當代人一樣,像一個傲嬌小女人。

在另一首定風波中,柳永寫了一個女子的情深苦悶,丈夫離家,她很想念,以前陪丈夫讀書形影不離的日子,她覺得最幸福。早知道丈夫一去不返,就應該把他的馬鎖起來。

這是一個已婚婦女的心理動態,充滿思念與小心機,她的要求不高,只要愛人相伴。

但在當時這都被定義為不守婦道,宰相晏殊就責備,你這詞寫得有違禮教,女人怎麽能這樣呢,女人就應該憋著,一句話不說,最後憋到郁郁而終上貞節牌坊,這才是對的。

當時的大環境是,好的詩詞,你得境界高遠,意向萬千,氣吞山河。所以山河可以寫,具體的人不能寫。

柳永偏不,他的詞越寫越小,落腳到普通人的每一個小心緒,描寫她們的無奈,她們的等待,她們的愛恨別離。因為他覺得身份卑微的人,為情為義的真性情也很偉大。況且柳永這些寫得好,不代表其它他就不擅長。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是寫歸思;「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是感慨世事無常;「衣帶漸寬終不悔」是專情;「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是他的寂寞;「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是他說相逢。

他不寫官方的長恨歌,他寫民間的小情歌。但他也有杜甫一樣的家國情懷,也有李白的恣意豪情,他寫的「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讓我蘇覺得放在唐詩中也毫不遜色。

他就是這樣,俗能寫,雅也能寫,仿佛對其他人說,我就喜歡你們看不慣我又幹不掉我的樣子羅羅羅羅羅。

他也關心社稷蒼生,但相比之下,他更關心塵世中具體的每一個人。因為她們縱有千般風情,更與誰人說?

想著柳永的人生,突然想起我曾經看過的國外一首小詩:

馬德裏有一家小酒館,掛著一張公告:禁止唱歌。

裏約熱內盧的墻上,掛著一張公告:禁止玩弄行李車。

也就是說,仍有人在歌唱,仍有人在玩弄行李車。

柳永就是,他就是在大家正襟危坐的時刻,在一旁唱歌,玩弄行李車的那個人。盡管始終沒能高雅起來,但他體味過萬千人生,他了解世間悲愁,他從民眾中間走來,又從民眾中離去。讓粉絲快樂,讓塵世有趣。這不是挺可愛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