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天下 > 綜藝

回村的「傻子」,帶著全村走紅了

2024-08-08綜藝

太陽落山,一天的麥收結束了。周圍幾裏地的鄉親們,搬著板凳往羊井底村趕。

夏至村晚要開場了。村委會前的廣場上,鑼鼓聲、嗩吶聲和吊嗓子的聲音,此起彼伏。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中,30歲的羊井底村人劉路傑忙前忙後,緊張地張羅。這是一場由他組織舉辦的鄉村晚會,全程在他的抖音直播間裏直播。

「咱們現場有200多個父老鄉親,與此同時,在互聯網上,還有上百萬人跟我們一起看著演出。」村晚上,當他告訴老鄉們,這些戲曲、鑼鼓、民歌等民間文藝節目在網絡上引發了大陣仗,他們表示驚詫。

這個山西長治的村子地處閉塞,周邊環山,位於山溝的終端,村裏一些沒出過遠門的老人連智能電話都沒有,也不知道什麽是直播。

6月20日的夏夜,超過156萬網友觀看了這場窯洞前的文藝展演。劉路傑演唱了【雄鷹】、【人說山西好風光】等經典山西民歌。近三個小時裏,全村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在抖音上,劉路傑擁有29.6萬粉絲。這個農村長大的年輕人從小熱愛唱歌。迫於現實,他在大學畢業後去了上海打拼,做快遞分揀、當網約車司機拉貨運,養家糊口。2022年結束滬漂回到老家,劉路傑偶然開始在抖音上直播唱歌,意外走紅。他日復一日,在窯洞前直播,支撐起家庭,也實作了自己失落的音樂夢想。

村裏的第三個「傻子」

2022年夏天,劉路傑28歲,結束了5 年的滬漂生活,回到羊井底村。

那個春天,他在上海,兩個月沒掙一分錢,困頓焦灼。劉路傑是一名網約車貨運司機,在平台接單拉貨維生。夏天疫情結束,他立刻出門跑車,單量寥寥,收入遠不比往昔。年近三十,他動念回老家。那時他已經結婚生女,扛著養家重擔,信用卡上還有兩三萬負債。老家薪金低,機會不比上海,他每天出門找工作,夜裏焦慮得睡不著覺。後來,他到表哥開的飯店裏幫忙打雜。

劉路傑喜歡唱歌。有一天工作閑暇,他隨手拍了一段唱歌影片,發到抖音賬號,他給賬號起名「山裏歌娃劉路傑」。雖然看的人不多,但評論的人都誇他唱得好。他就繼續發唱歌影片,慢慢收獲了一些粉絲,原先一塊跑車的夥伴也紛紛關註了他。網友和朋友們都在喊,路傑,開直播呀!播什麽呢?難道對著鏡頭聊天嗎?他一頭霧水,「我也能直播嗎」,專門搜尋了一番,才發現原來有人專門直播唱歌。他決定試試。

他買了一拖二的話筒、一副耳機,還有一塊二手音效卡,花了一千五,幾乎是他半個月的薪金。他就在自家院裏架起手機,開始唱,腳下是沙土地,一旁是堆放的農具,身後是自家窯洞口的磚墻,更遠處則是樹叢和山影。

家人不明白他在幹什麽。老婆和父母勸他外出打工,不要整天在家唱歌。鄰裏間更是風言風語。羊井底村有400多戶人家,2300多人口,青壯年幾乎全部在外務工,村裏只剩下老人、孩子和一些帶小孩的婦女。留在村裏的青壯年男性,只有三個,「另外兩個是傻子」。在鄰居眼裏,他是「混不好」才回來,「年紀輕輕的不出去打工,天天在家門口唱什麽歌呢?」

村裏人悄悄咬耳朵,說村裏有了「第三個傻子」——從上海回來的劉路傑。

劉路傑解釋,直播主播是一種新職業,也是能掙錢的工作。但周圍的人還是無法理解。

最後劉路傑只能向家人做出保證:再給半年時間,如果到了年底收入依然沒有起色,一定出去打工。他說,你們知道我不是一個懶惰的人。

起初他滿懷信心,每天直播,唱一些流行的通俗歌曲。直播間只有十幾個人,甚至幾個人,他依然定時定點唱歌。人人都誇他,可粉絲數不見長。這樣堅持了兩三個月,他有些心灰意冷了。

接下來的一次直播,他想,反正沒人看,不如唱唱自己真正喜歡的、擅長的歌。抱著幾乎放棄的心情,他像往常那樣開播,一首流行歌都沒唱,而是任性唱起了山西民歌。【人說山西好風光】、【西口情】、【走西口】、【親圪蛋下河洗衣裳】……他一首接一首地唱著家鄉曲調。出乎他的意料,直播間人數一點點漲起來,從幾十到上百,一直到達了五百多人。

這場直播給他註入了極大的信心。他精心準備了更多民歌,接下來的直播裏,專註於民歌。那段時間,他的粉絲數每天能增長2000人,從直播中收獲的打賞金額也逐漸增加。有一天,他一場直播掙到了九十多塊錢。父母隨即算了筆賬,一天90,一個月就是2700,達到長治的平均薪金水平了,於是對他放下心來。

歌手找到了自己的觀眾,更加興奮,劉路傑愈發用心。他通常早上起床就開嗓準備,花兩三個小時把嗓子調整到最佳狀態,中午11點開始唱,每天兩個半小時,風雨無阻,在自家院子裏唱歌,一天不落。有時,他也去村委會門口的空地或是隔壁村姥爺家門口唱,唱給那些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姨叔、爺爺奶奶聽。他選擇在戶外直播,因為唱的都是高亢的民歌,在室內施展不開。他想要廣闊的舞台,讓歌聲一直揚到山頂上去。

這年冬天,長治時常下大雪。在一個雪天,劉路傑穿上媽媽織的毛衣毛褲,裹上村裏發的過冬軍大衣,照例到屋外直播。戶外是零下二十幾度,大雪紛飛,不一會兒,他的頭頂和眉毛就白了。每隔一陣,他就得用手擦去粘在手機螢幕上的雪花。然後他就發現,直播間人數猛往上躥,來到了5000人,然後是8000,一度飄到一萬多。他格外振奮,全身心投入在演唱裏。螢幕上評論刷得飛快。粉絲誇獎他,為他加油打氣,也心疼他,怕他凍壞了,讓他早點下播。而他唱得忘情,完全忘了冷。直到唱滿兩個半小時下播,他發現雙手已經凍僵得攥不住了。

那場直播下來,他的粉絲漲了一萬,收到了200多元「打賞」。那個月,他的直播收入比之前在餐館打工翻了一番。既能追求自己的歌唱夢想,又能養家糊口。劉路傑非常確信,自己找到了正確的事業。

「你的歌裏有故事」

劉路傑堅持著每天的窯洞演唱。讓他開心的是,粉絲們對他的演唱給予了很多認可和鼓勵。他們總是說:「路傑唱歌比專業歌手更能唱進人心裏,他的歌聲裏有故事。」

劉路傑從小愛唱歌。八九歲時,有一回秋收,他放學後下地幫爸媽收玉米。玉米地在半山腰,他幹完活,便坐在田埂邊自然而然地哼起了歌。爸媽在身後綁裝玉米的麻袋,聽到他唱歌,媽媽就說:「路傑,要唱就大聲唱嘛,讓大家都聽一聽。」他便放開嗓子,唱起了閻維文的【父親】。四周勞作的父母和鄰居一邊忙著手裏的活一邊聽他唱,他越唱越大聲。

這是他的第一次當眾演唱,舞台是半山腰上的土坡。

後來他考上大同大學音樂專業,學音樂教育。他的嗓子亮而高亢,老師喜歡他,經常私下指導他唱歌,帶他參加學校的活動和比賽。他是個踏實的人,盼望自己畢業後能考取教師編制,當一個音樂老師。2017年他畢業進了社會,競爭激烈,編制沒考上,願望落了空。他決定趁年輕闖一闖,就與女友一道奔赴上海。

在上海,他們在青浦區的城中村租了一間單間,不到6平米,屋裏小得只能放一張床。他在一家公司做數據員,女友在聯通營業廳上班,兩個人每月到手七千多薪金,房租就要刨掉近兩千。第二年,兩人結了婚,很快有了孩子,老婆帶著孩子回老家生活,劉路傑獨自留在上海。他又在快遞分揀場找了一份兼職,一小時勞務費17塊錢。每天6點下班後,他常常來不及吃飯就趕往分揀場,搬貨搬到淩晨3點半,4點回到出租屋,洗漱一把倒頭就睡,第二天8點半又要出門上班。他累得睜不開眼,仍然天天堅持。

後來,分揀場的同事跟他說,現在外面跑貨運的掙得不錯。他便咬牙辭去工作,買了一輛不知道幾手的舊麪包車,開始跑車。他接的通常是搬家的訂單,連拉帶搬,是重體力活。有一次,他一個人給客戶搬500斤重的鋼琴,把琴從車上卸下來,再搬進一樓房間,他只能咬緊牙關依次擡起琴的四條腿,一點一點地挪動,累得幾乎力竭。這一單,他只賺了一百多塊錢。

這工作辛苦,但每個月掙到上萬塊錢,他能讓老家的妻女過得好些。他自己依然儉省,夏天回到出租屋也舍不得開空調。他早上5點出車,為了省下停車費,索性一天也不休息,不停地接單掙錢,夜裏快12點才收工回家,吃頓飯睡覺。那時一門心思想著掙錢,好像不饑不餓,一頓飯也能扛一天。他把艱辛都當作必須經歷的歷練,不怕吃苦,也不抱怨,只是心裏還放不下音樂。每次跑車途中,遇到紅白喜事,有人搭台演出,他總會湊上去,自告奮勇登台唱兩首,過把癮。

每天收了工,他才有了自由唱歌的時間。他把車停到出租屋旁的小河邊,戴上耳機,登陸K歌軟件唱會歌。他唱【壯誌在我胸】給自己打氣,還有【朋友別哭】,把自己唱到動容。夏天河邊都是蚊子,他把自己關在車裏,為了省油也不開空調。K歌房裏排麥唱歌,一排就是十幾二十分鐘,他堅持等,在桑拿房一樣的車裏悶得渾身濕透。等終於排到自己,他縱情大聲地唱。聽著手機裏傳來陌生網友的電子掌聲,感到心滿意足,一天的疲憊都消退了。

那些年,音樂是劉路傑生活裏最大的慰藉。有一回,老婆帶著女兒來看他。晚上出租房斷電,屋裏悶熱,女兒哭個不停。他在黑暗中輕拍孩子,唱起「孤身一人在這陌生城市漂,難免磕磕絆絆爬起跌倒,心底時常湧起家那溫馨的味道」。唱著唱著,女兒不哭了,睜著一雙大眼睛望著他。

把家人們介紹給「家人們」

被認為是傻子的那段時間,劉路傑不在乎別人說什麽,只是心疼父母。鄉親們議論這家兒子沒出息,爸媽出門都擡不起頭。

去年,他的粉絲突破了20萬。在村外,他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網紅。有一天他正直播,縣長突然造訪。他正要迎上去招呼,領導們揮了揮手,示意他繼續播,然後就站在一旁,等著他唱完。他下播後,縣長向他頒發了一張「先進個人」證書和2000塊錢獎金,以表彰他在自媒體領域的成就和對宣傳地方文化做出的貢獻,還介紹他入黨。

他的名氣也越來越大,開始有電視台和歌唱比賽向他發出邀請。

後來長治想做直播的人都來找他取經,也有一些外地粉絲找到村裏,到處打聽劉路傑在哪兒。這樣一來,村裏人都知道了,劉路傑唱歌不是在犯傻,反而唱出了名氣,大家看他的眼光都不一樣了。

在抖音上,劉路傑的粉絲來自全國各地,多是40歲以上的中老年人。有許多聽他一路唱過來的阿姨們,看他如同自家孩子,為他驕傲,盼他進步。他們熱心地向抖音上的大主播推薦劉路傑,邀請他們和他PK,給他增加曝光度。

去年5月,粉絲看到了中央音樂學院面向公眾舉辦的一場歌唱比賽,鼓勵他參加。他沒想到自己順利透過了網上海選,於是自費去北京參加復賽。他覺得自己是帶著粉絲群裏阿姨叔叔們的期待和夢想奔赴北京,頭一次感到這麽大的壓力。

他最終贏得了金獎,直播間裏的鐵粉們一陣歡慶,比他還高興。有了粉絲們的鼓勵,他的音樂夢想變得愈發堅定。參賽後,他又報名參加了中央音樂學院的研修班,繼續學習精進。

今年6月,劉路傑報名了抖音直播推出的「主播辦村晚」活動,想在羊井底村辦一場向全國直播的晚會。羊井底村素來有文藝傳統,村民們多有才藝。劉路傑記得,小時候每天晚上,村民們從地裏回來,就聚在村口的空地,自娛自樂,拉二胡,吹嗩吶,唱上黨梆子戲。只是隨著年輕人們紛紛外出,人氣少了,廣場也清冷了。

「村晚」的訊息一傳出,在外打工的年輕人都專門趕了回來,有人彈古箏,有人吹竹笛——這些愛好文藝的農村青年第一次有了登台表演的機會。村裏的老嬸、老叔們也熱心,都湧到劉路傑家裏報節目。有一對老夫妻,一進屋就給他唱了一曲山西民歌,跑調跑到了九霄外,劉路傑心裏為難,又不知如何拒絕。第二天、第三天,老兩口又連續登門,只盼著能上舞台。他沒辦法,只好拎著十斤雞蛋送到老兩口家,好說歹說地婉拒了。

「村晚」節目就這麽艱難地從46個篩到了20個。劉路傑自己準備了幾首民歌節目,還自費買了150件被罩,作為小禮物回饋給來看演出的鄉親。

6月20號傍晚,周邊幾個村子的村民從地裏回來,早早搬著小板凳到村委會門口占座,在市裏工作的年輕人也早早趕回。鑼鼓、二胡、古箏、嗩吶、變臉輪番上演。村裏許多年沒有這樣熱鬧的場面了,「就像是一場久違的聚會」。

在抖音上,超過156萬網友同時觀看了這場晚會直播,其中不少是照顧劉路傑的叔叔阿姨粉絲。透過直播間,他們更直接地感受了他的家鄉和鄉親,明白了他的淳樸和真摯來源於何處。

舞台不遠處,黃土坡綿延不斷。唱到酣暢時,劉路傑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個起點:他鼓起勇氣,在父母和鄉親們面前大聲唱歌。

這一天,是劉路傑回村以來最高光的時刻。

去年,劉路傑用這兩年直播打賞的收入,開了一家婚慶公司。現在他每天在直播間和婚宴上唱歌,過足了唱歌的癮。「唱歌是我最愛的一件事,靠直播把愛好變成養家糊口的職業,又變成可以奮鬥的事業,幸運,又幸福。」劉路傑說,感謝主播這個新職業,「我還想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