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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我們應該向何處卷?從吃辣椒入手的經濟學分析

2024-01-16辟謠

內卷與躺平,從博弈論和資訊經濟學的角度看,是同一個問題的兩面。

一、從吃辣椒說起

之前在【原來如此|你準備吃多少辣椒?經濟學諾獎得主視角的分析】一文中(2023-12-04 ,澎湃商學院),講了這樣一個故事:班上新來了一位欺軟怕硬的同學張三。剛來的張三不了解班上同學的性格,但是他知道,人的行為會暴露其性格特質。特別地,張三認為,吃辣椒的人性格通常會傾向於強悍。第二天一早,平素不吃辣椒的你和嗜辣的李四一起吃面條,桌上有一碗切碎的小米辣。好巧不巧,欺軟怕硬的張三一屁股坐在了你們倆的對面。這個時候,你和李四都需要做選擇:要不要往自己這碗面條裏加小米辣?加多少?

當時我們做的思想實驗是:怕辣的你佯裝強悍往自己碗裏加小米辣是沒有意義的,原因是:你身邊的李四為了向張三發送性格強悍的訊號,會放比平時更多的辣椒,直到辣椒的量讓你受不了為止。這麽一來,你強撐著吃辣就失去了意義。於是,最後的結果——李四吃下「過多」的辣椒,而你則選擇不吃。

之所以出現這種結果,是因為這裏存在著典型的資訊不對稱問題。你和李四兩人都知道自己的性格特質,但對張三來說,這是他的資訊盲區。於是,吃辣椒這個行為,就不只是增加效用的消費行為,同時還成為向處於資訊劣勢的張三釋放自己性格特質的訊號發送機制。

如果今天早上和你們一塊兒吃早餐的還有一位同學王五,他平時也吃一點辣椒,因此比你更扛辣,那麽李四就不得不放更多的辣椒。

如果這時候來了一群和李四一樣的平時就嗜辣的同學,而且大家已經得知張三這人的習慣是,在找到一個可以欺負的人之後,就不再欺負其他人。可以想見,在李四和其他嗜辣的同學之間,就可能展開一場關於吃辣的激烈比拼。這些平素嗜辣的人也會在心裏暗罵:「太卷了。」

如果把餐桌上的小米辣換成沒那麽辣的杭椒,那麽李四這個群體可能就得被迫吃下更多的辣椒。於是我們可以說,在吃辣椒的量這個維度上,他們「卷」得更厲害了。

有內卷的,就一定有躺平的。這個時候,你和那些不太能吃辣的同學,一定會選擇置身事外,一邊悠閑地吃著和平時一樣口味的早餐,一邊看著那些能吃辣的同學「卷」成一團。你們就是所謂的「躺平」一族。

如果我們先把辣椒看成學歷或者文憑,再和諾獎得主斯彭斯一樣,把文憑看成求職者在勞動市場上向雇主發送關於自身能力強弱的訊號,就不難理解,現行的應試色彩強烈的教育領域,為什麽會內卷出各種令人瞠目結舌的奇怪現象。

二、「卷」從何來?

人們通常所說的內卷,指的是一種特殊的競爭狀態。上述關於訊號發送的邏輯,其實並不足以完全解釋內卷。換句話說,資訊不對稱並不構成「內卷」的充分條件。實際上,它也不構成必要條件。

那麽,「內卷」的根源是什麽呢?

內卷的根源,在於競爭格局三個相互關聯的基本特征:第一,資源高度稀缺;第二,賽道單一;第三,系統封閉。

先看資源的稀缺程度。 在人類社會中,稀缺和競爭是同義詞。一項資源,稀缺程度越高,市場價值就越高,圍繞它展開的競爭也就越激烈。反過來,某個領域的競爭非常激烈,一定意味著這個領域裏存在著非常稀缺的資源。

如果張三的所謂「欺軟怕硬」其實並無傷大雅,只是表現為張三在日常生活中說話聲音的大小,那麽像李四這樣的人再透過吃過量的辣椒來發送訊號,就得不償失了,於是圍繞吃辣椒而展開的「內卷」也就煙消雲散。

再看賽道單一。 賽道單一的本質是,圍繞稀缺資源展開的競爭維度單一。比方說,在上面的例子中,潛在地暗含了一個重要的假設條件:向張三發送訊號只有吃辣椒這一種途徑。如果還存在其他發送訊號的渠道,比如肱二頭肌的大小,組織領導能力的強弱,辯論時的氣場,打牌下棋的風格,酒量,飯量等等,那麽在吃辣椒這個維度上的競爭就會趨於緩和。

上述資源高度稀缺並且賽道單一的競爭格局,往往同時伴隨著另外一個顯著特征:系統封閉。實際上,之所以稱為「內」卷,系統封閉是最直接的原因。

「內卷」對應的英文是involve。直接觀察這個詞的字首和詞根,很容易讓我們想起一句俗話:「螺螄殼裏做道場」。Involve的字首in-,含義是向內,而詞根volv則代表「轉動、卷」。

反過來,如果是一個開放系統,不同個體之間的競爭,帶來的自然就不是向內轉動,而是向外發展。這對應的英文是evolve。它的詞根和involve一樣,只不過字首換成了表示「向外」或者「外部」的「e-」。這個詞的意思就是「演化」。不難理解,在我們所生活的這個藍色星球上,生物的演化呈現出日益復雜多樣的特征,根源就在於生物系統是一個開放的競爭系統。

三、向內卷,還是向外卷?

「十四五」規劃明確將「國內國際雙迴圈相互促進」作為新發展格局的基本特征,實際上就體現了開放對於經濟系統的重要性。經濟系統就是一個典型的競爭系統。

傳統的農耕文明,正如費孝通先生所說,整個社會被分割為一個一個的小共同體。這些小共同體內部以血緣和地緣為基礎構成,相互之間的關系則表現為孤立和隔膜。以這種封閉的小共同體為基礎的傳統社會,不出意外地引起了激烈的內卷,整個社會也就數千年陷入「馬爾薩斯陷阱」而不能自拔。而一旦經濟從封閉轉向開放,短短數十年間,中國經濟結構和發展水平就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們研究團隊剛剛完成的一項研究也與此有關。

改革開放以來,長江三角洲區域的交通條件一直在不斷改善,其中各中心城市到上海的交通自然也越來越便捷。

一個容易忽略的問題是,這種改善對於上海周邊的城市而言,並不天然意味著利好。原因很直觀:到上海這樣的超大城市的交通更為便捷,既能方便各種資源向本地集聚,也為超大城市虹吸原生的資源和經濟機會提供了便利。後一種情況,就是人們常說的超大城市對於周邊城市的「虹吸效應」。而前一種情況則對應著超大城市對於周邊的正向「輻射」效應,或者說發揮了「龍頭」作用。

我們的研究發現,對於長三角區域內上海周邊地區的中心城市而言,交通便利程度的提升對於這些城市的發展,的確既可能產生有利的「輻射」,也可能產生不利的「虹吸」。具體而言,在中國加入WTO之前,上海對周邊城市不利的「虹吸」效應起著輕微的主導作用;而在中國加入WTO之後,上海對周邊城市的正向「輻射」效應就變得非常顯著了。

這個研究所揭示的規律表明,對外開放這一讓中國經濟脫離內卷的軌域,向著更加復雜、多樣和高級的經濟結構發展的重大戰略,不僅使得中國經濟作為一個整體,透過參與國際大迴圈獲得極為可觀的收益,同時也讓我們的國內大迴圈變得更加有效率。

[作者李輝文為上海對外經貿大學經濟學教授、區域與產業發展研究中心主任,上海交通大學中國發展研究院特聘研究員,研究興趣為城市化與經濟發展、制度經濟學、世界經濟和經濟思想史,出版有【現代比較優勢理論研究】、【大國經濟學】(合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