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天下 > 辟謠

國學論譚 | 姚淵:歐亞視野下的三伏天跨文化推繹

2024-08-14辟謠

這是秦德公繼位後的第二年,即前676年。當年,秦德公辦了一樁大事。

自秦文公,秦人開始經略關中。取周舊土,收周遺民,並設立國家祭祀聖地鄜畤,隆祀白帝。即便如此,當君位歷五代傳至德公,秦人在渭水河谷也只堪堪立穩腳跟。

秦德公本是大有為之君,天不假年,只給他兩年在位,而他竟抓住這一瞬做成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德公元年,都雍。秦都屢遷的歷史結束,三百年雍城時代開始,秦人的霸業就此上路。

第二件事,德公二年,初伏。即設定伏日,設立伏祭。從此,伏的概念深嵌於中國人的歲時體系,傳衍至今。

本取之於天象

【史記·秦本紀】:(德公)二年,初伏。

在分至啟閉雖已粗備而二十四節氣遠未成熟的春秋中前期,伏日之驟出顯得十分奇崛。從歷代秦君東進關中歸化於詩書禮樂的動向看,伏似是學習了東方周人的授時歷法。三百五十年後,秦惠文王「初臘」,即是效法周禮而設。臘在歲末,伏在年中,臘在冬至後三戌,伏在夏至後三庚,臘與伏呈一組歲時意義的映像關系,而初臘與初伏則呈一組秦人吸收外來文化構建自身節序安排的映像關系。問題在於:臘自古有之,見諸史料且非孤證;而伏,則殷周以來從未有之。東漢·服虔:「周時無伏……秦始作之。」魏·孟康:「六月伏日初也,周時無,至此乃有之。」秦德公所設之伏,究竟從何而來?如何用中國的知識在中國的語境中把伏的發生學說圓?

我們作兩點假設——

第一:既然不像是得之於東,那麽有沒有可能得之於西?

第二:顧炎武說「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星象遠比五行可觀且直觀,伏之為伏有沒有天文依據?

明·謝肇淛【五雜俎】:初伏以狗禦蠱,則是西戎之俗所名。

明人謝肇淛言秦初伏乃西戎之俗,並無論證,未免獨斷。但他的直覺很好,秦在周之西垂,牧馬隴東,既是文明邊緣,又當東西要沖,沿昆侖至於祁連的古代玉石之路,秦人不僅可以溝通西方,更可整合西戎族群為一共同體。秦內建內亞基因與東西方雙重內容。

從天文的視角及更大的視野去考察,在相當於伏的這段時期,哪種星象最為矚目?

大犬座星圖

古埃及人發現:每年7-8月,天狼星偕日升。每當此時,旱季結束,尼羅河汛期來臨。豐沛的上遊來水不僅帶來灌溉之便,河水泛濫過後,淤土肥沃而易於耕作。古埃及人因而稱天狼星為Sothis,即水星。此星在中國為狼,在西方則為狗,是追隨獵戶座(白虎參宿)的大犬座之主星,故英語口語常稱Dog Star,三伏天則稱Dog days。天狼星偕日升的具體日期約為7月19日,即初伏前後。此時正值北半球全年最熱。同一枚天狼星,於古埃及為吉為福,於古希臘則為兇為災。天狼星英文學名Sirius即源於希臘語Σείριος,意為發光、灼熱、焦灼。天狼星若擾動閃爍,則兇上加兇,可能出現星擊災異。古羅馬人曼尼留斯在【天文學】中寫道:「狗的光明星在火中咆哮,倍增了太陽的熱量,並向大地降下災禍與終極命運。」狗與人最親近,因此狗此刻的狂躁、劇喘、抽搐、咬人以及由此導致的傳染性與致命性,也最令人關註乃至震驚。古希臘之於天狼星全稱為Cyon seirio,即熱狗。cyon來源於原始印歐語詞根kwon。kwon與漢語「狗」音近義通。「犬」字的古漢語上古音擬為kiwan/kiwən,近世羌語讀為ku,與kwon亦一音之轉。古希臘熱狗星與古中國天狼星於此會通。

愛琴海基亞島出土公元前三世紀錢幣,正面阿波羅桂冠頭像,反面Cyon seirio(熱狗)前半身(即天狼星)

秦人之於天狼星的觀感,與古希臘古羅馬略同。秦德公初伏的依據,應即天狼星。那麽接下來的問題是,為何選用伏字?

古希臘【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它升起在收獲的季節/遠比布滿夜空的繁星更加奪目/人稱俄裏翁之犬/群星之中 至為明亮/卻帶來兇兆/難熬的熱病/降臨多災多難的人間」。近乎同緯度的秦人與古希臘人,他們眼裏的星空,並無不同。【荷馬史詩】所謂「俄裏翁之犬」即天狼星,屬朱雀井宿。俄裏翁即獵戶座,亦即井宿相鄰之白虎參宿。俄裏翁擬人,天狼星擬犬,豈不似一人一犬如影隨形?原來星空之中,早已幕天席地般寫了一個大大的「伏」字。

以萬物為芻狗

人犬會意的伏字,起源較晚。最早可溯及金文,出於史伏作父乙尊。甲骨文未見人犬伏,但甲文勹應即伏之初文。伏的人旁,本應從勹,以象人面下躬身之態。人不挺身直立,反卻折腰手膝著地,豈不似犬?故從勹,又從犬,就是說人模仿犬的姿態,蜷著趴著,可能示意臣服,也可能伺機而動。一般認為,伏字由此一形衍出二義。其一,重在面下,從勹通匍。其二,重在囊裹,從勹通包。亦即,伏、俯、匍、匐、包,實皆一字也。伏上古音擬為bǐwək/bɯg,與匍、包音近。

然秦人觀天象而得伏字,與甲金文之伏本非同源。既非同源,恐非同義。

【史記·秦本紀】:(德公)二年,初伏,以狗禦蠱。【集解】初作伏,祠社,磔狗邑四門也。【正義】蠱者,熱毒惡氣為傷害人,故磔狗以禦之。

天狼星偕日升,就像一顆小太陽,以其全天恒星最亮的強大能量加劇了太陽的熱力,人世間更加酷暑炎燒;又像灼熱狂躁難耐而吠的狗,古希臘語境中的熱狗與兇兆在秦文化中則表現為天狼與地狗的互滲。狗之為陽上加陽的陽畜,之為熱蠱熱毒的載體,這種會通大約並非偶合,而是基於亞歐傳播。於是,磔狗成為秦伏的核心事象,是為厭勝。這便有了厭勝邏輯的第一層:犬是熱蠱本體,磔犬以克制熱毒,壓倒熱蠱。陸宗達【訓詁淺談】謂「伏祭是用殺狗作儀式,伏是由殺狗而得名」。此為得論。

北緯30度 陽歷7月下旬 天狼星偕日升

磔,肢解義。該義項在古漢語中對應字眾多。副、疈、剖,都在其中。副字上古音擬為phîək,與疈、剖音義俱通,與伏字bǐwək/bɯg亦音近。因聲求義,於俯、包二義外,伏字應還有剖判疈辜肢解牲體之義。秦漢人往往「歲時伏臘」連稱,「伏臘」亦作「伏臈」。古文曷、害通,則以曷、害為核心字根之臈、割兩字音義皆通。如此,臘、臈、割三字通假。

伏的這一層古義,很早即結束日常語境,隱沒於伏日磔禳的歷史密碼中。【漢書·楊惲傳】:「田家作苦,歲時伏臘,烹羊炰羔,鬥酒自勞。」臘日割羊,伏日磔狗。而這則史料將伏臘食俗皆混於羊,不是沒有道理的。伏日吃羊亦古已有之,謂之「伏羊」。魯西南、蘇北、皖北、豫東等淮海地區至今仍有伏羊之俗。伏犬伏羊,其內在邏輯相通。狗是陽畜,羊性溫熱,有以熱攻熱之用,有克陽養陰之意。淩純聲【古代中國與太平洋區的犬祭】以大量文化人類學調查指出:自東北大興安嶺以東,南下至黃河下遊華北平原,南下蘇浙閩台,再及於兩湖兩廣雲貴等,綿延盡為犬祭文化帶。齊之狗屠聶政、燕之狗屠高漸離、楚之狗屠樊噲都在域內。奉祀事神不可無狗,以至祭品若不得活犬,草紮芻狗、土燒陶狗也是要用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無論真狗芻狗,用作祭品,都是天地本然,自然而然。

山東諸城前涼台東漢孫琮墓畫像石庖廚圖(右下屠狗)

磔犬厭勝邏輯的第二層:犬不僅不是熱蠱本體,恰恰相反,當熱蠱來襲,以犬禦蠱最有效也最通用。第一層邏輯與第二層邏輯看似相悖,實則交相為用。犬是侵掠者,又是捍衛者。犬作為熱蠱本體其危害有多大,犬用以抵禦熱蠱其效用就有多大。這是常見的巫術思維,以毒攻毒,非它莫屬。這種跨時空的文化共性,應源自犬介於生與死、陽與陰的屬靈特質。十二地支中,犬列在戌位。戌者,滅也。戌亥之交即天門所在。犬就在天門前,既是生死關口的守護者,亦是由生入死的引領者。這是一種普世觀念。往西,在瑣羅亞斯德教中,人死有犬視之禮。犬守在裁判之橋入口,施行靈魂審判。再往西,希臘化時期,古埃及天狼星索普德特Sopdet與死神阿努比斯Anubis連結到一起,稱作Sopdet-Anubis。索普德特與生育神伊西絲近乎神格重合。阿努比斯形象為犬首人身,其神格為葬禮神、審判神與守墓神。這反映了古埃及與古希臘的觀念疊加,即天狼星具雙重神格,既開啟了死門,也開啟了生門,而犬神阿努比斯守在門口。

西北望,射天狼

秦人身在戎狄,牧馬為業,其生業模式與生活方式與戎混同。秦穆公東進受阻,轉而經營西方,其背後是去周親戎的路線轉向。秦人之伏,其磔的做法應為本土固有,其伏的觀念則應主要源自「西戎之俗」。

歐亞內部跨文化傳播,必以古波斯為樞紐。那麽,天狼星在波斯文明中是何種樣態?

岑仲勉認為伏字古讀bǐwək/bɯg源於古波斯阿普什Apaosha/Apōsh/Apūsh,即旱魃神。魃音義概源於此。魃又與伏字上古音近,因聲求義,音義可通。伏、魃、阿普什,音訓義訓均可通。

在瑣羅亞斯德教神話敘事中,Apaosha有一死對頭名喚Tištrya,隋唐譯作「得悉神」,在東遷漢地的粟特人中影響力極大,今譯「蒂什塔爾」。一般認為蒂什塔爾才是天狼星,其核心意涵為雨神-水神。在幹旱少雨的伊朗高原,蒂什塔爾尤顯重要,倍受信奉。天狼星在波斯語境中近似古埃及,不僅不是災星旱星,而具農神與豐收神的神格。岑仲勉以天狼星人格神蒂什塔爾之死敵旱魃阿普什為伏,似誤。但考諸日語,天狼星稱青星あおぼし,擬音為aoboshi,正是阿普什。足見神話東傳行程中確實有變,即阿普什取代蒂什塔爾上位為天狼星本尊。旱魃阿普什實為雨神蒂什塔爾的映像或分身。在不同地域,天狼星未必招致雨水,但酷暑、瘟疫隨之而來則確鑿無疑,導致雨神概念剝離而旱魃概念上位。故岑仲勉所論不謬。

蒂什塔爾Tištrya簡稱蒂爾Tīr。唐代傳入七曜歷,其中水曜日記作咥或嘀,即Tīr。Tīr大抵源於蘇美爾語Ti,即弓矢。漢語鋒鏑鳴鏑之鏑,與Tir音義皆通。中亞各類出土造像現可判為蒂什塔爾的,無論何種設定,總有弓箭隨身。蒂什塔爾的中國化身二郎神,又何嘗不是執弓挾彈,弓不離身?在古埃及,天狼星除Sothis外有一別名喚作Sopdet,其聖書字構型在表天狼星本體的星辰字元旁另設一長等邊狹三角,極似箭頭,本義為鋒銳。

阿富汗卡克拉克壁畫:蒂什塔爾、犬與弓矢

天狼與弧矢,必須作為不可分之整體,視為一組孿生的天文概念與神話形象。論天象,則狼與矢,二而為一;論天候,則雨與旱,一體兩面。

天狼星是全天除太陽外最亮恒星,但在中國古典天文體系中,天狼並非觀象授時星,因此地位不高。對天狼星的認知,主要是一種邊緣的外來定義。如先民發現胡人拜昴宿,便賦予昴以胡星之義。犬戎崇拜天狼,狼、弧組合內建內亞內容,狼即犬生犬祖神話圖騰,弧矢即弓馬騎射符號,狼加弧正是犬戎文化符號的標配。故先民以天狼星繫結犬戎,設定了外來、敵對、入侵之義。

畢宿在昴宿東南,昴為胡,則畢為漢。同理,弧矢在天狼東南,狼為胡,則弧為漢。狼、弧屬井宿,井宿地域分野為西北雍州即秦地,歷代天文誌常稱其「為野將,主侵掠」。天弓弧矢「西北望,射天狼」,一物降一物。

天狼、弧矢另有一層星占意蘊,並不為人所知。【春秋緯】:「狼弧張,乘之,四年之後,天下水也。」與古埃及、古波斯相似,在中國,狼、弧二星也可占水。實際上,整個井宿「主水事」、「主水衡事」,皆司水事。須指出的是,井宿星官星占之辭之於雨季降雨或大河汛期的態度,絕非喜大普奔,而是憂心忡忡。「川溢」、「百川決」、「天下大水」之語,頻頻預警,在在顯出華夏先民對狼、弧及整個井宿所昭示之水情的深重憂患:黃河下遊九河之野,群流漫渙,水災是真正的問題。華夏民族基因的治水傳統,與其他文明體呈現迥異特質。

周期四十之秘

自漢代定初伏於夏至後三庚而定末伏於立秋後首庚,伏季便有了30天或40天兩種時長。差就差在中伏,有10天及20天之分。1990—2029年這四十年間,伏季40天為29年,30天為11年。從2015年至2024年,更是連續十年伏季均為40天。40天壓倒性居多。

實際上,一年最熱的時段相對固定。若以節氣言之,俗以小暑為斷梅之日,出梅入伏,從小暑至處暑,歷三節氣約45天。秦人既認天狼星偕日升為初伏,則末伏亦必釘選某種恒星象,時長應為40天。

40於中國文化似無特別,但在亞歐大陸眾多文明中均為聖數。

40是一越,是經受考驗的閉關周期與自我叠代的重生周期。在宗教敘事中,40天是齋戒周期,中斷世俗日常,回歸屬靈的赤子態,是故我向新我之一越,是此岸向彼岸之一越。宗教敘事終是附會與借用,40聖數崇拜究其本源,還在天文。

40是一劫,是承受災難的煉獄周期與生死關頭的渡劫周期。巴比倫占星術士將40與各種災異關聯。此外,一般認為傳染病隔離觀察需40天。黑死病大流行期間,威尼斯曾頒行禁令,責所有抵達的船只及船員一律於外海指定島嶼隔離觀察40天。這一為期40天的隔離,意大利語稱作quaranta,進入英語後演化為quarantine即檢疫隔離期。

由此再看秦人磔犬禦蠱,其創設伏日的本義,就在於阻斷高溫癘疫傳染。揭開厭勝巫術的表相,原來藏著40天防疫周期的歐亞通識與底層邏輯。

秦公一號大墓出土的狗形金獸

當秦德公之設初伏也,他未必清楚東方有無相似的歲時安排,但邑門磔禳既是東夷古俗,也是西羌古法,還列在周禮,他一定予以了參考。人、狼、弧的天文解說及40天凈化周期可能自西而來。秦人牧馬西垂數百年,這些觀念在周邊部族、遷徙人群中本為常識。之所以行得通,就是因為道理淺白,不證自明。

你看那人犬伏字,殷周以來甲金文字造沒造出這伏字來,德公未必知曉;即便造出來了,也不見得有流通性。這無關緊要,他只知一人一犬豈不幕天席地赫然寫在星空?伏這個字,非出人力,因由天造。

你看那狼星如此明亮,以至偕日升40日內,天上仿佛兩日並升,整個天地間豈不似一件熱毒密閉的大蠱皿?回想先祖所居隴南犬丘,天高地闊,夏季並不可怕;而今來到一山之隔的關中渭河河谷,海拔陡降,氣溫陡升,夏季溽熱難耐,秦人很不適應,疫疾大流行。秦始定都於雍,占筮得吉,正當努力東進,此刻擺在德公面前的,既是一個公共衛生問題,更是一個關乎族群前途的政治命題。秦德公絕非守成庸主。設伏季巫醫防疫之制,磔白犬,祈白帝,降祖靈,禦蠱毒,以安族人紛紜之心,以堅秦人東進之誌。他所守護的,是秦的夢想與天命。(姚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