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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拉出走百年之後,通往男女共贏終點的路依然漫長而辛苦 | 專訪

2024-08-22辟謠

界面新聞記者 | 潘文捷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男人是人,女人(至多)是類男人」,這種男性本位一直主導著近現代社會的中國新女性論述。【「娜拉」在中國:新女性形象的塑造及其演變】一書作者、中國台灣政治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許慧琦看到,從既有的歷史發展來看,不論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都屬男性本位。各種不同經濟體制的當代社會,都維持著男性政權、父系家庭及男優女劣的性別分工模式。

「娜拉」是挪威劇作家易蔔生【玩偶之家】的主角,她是一位中產階級家庭主婦,曾為拯救丈夫而偽造文書,東窗事發後,丈夫卻只顧著自身名節,大發雷霆,斥責她葬送了自己的一生幸福和前途。娜拉看透了丈夫虛偽靈魂和自己在家庭中玩偶般的地位,毅然決然離開這個「玩偶之家」。

長久以來,「娜拉」在中國始終因為被視作新女性的形象而聞名。許慧琦指出,娜拉的詮釋權在中國一直被男性攫取。她認為,娜拉在中國獲得盛名,是因為胡適對娜拉采取了去性化的論述方式。胡適宣揚娜拉「做一個人」的自主精神,挪用娜拉來彰顯男性為本位的普世「人性」意涵,帶有「個人/男性」覺醒先於婦女解放之意。因此,不論是「五四」時期的個人主義式的自我覺醒,還是之後社會主義與民族主義式的全體解放,主要焦點和訴求都在於以無性別之分的群體利益為重,從而讓婦女解放臣服於男性本位的大我為重的敘事。

在書中,許慧琦闡釋了四種近代中國大敘事——國族自強大敘事、新文化大敘事、自由婚戀大敘事、解放平權大敘事——主導的多樣娜拉論述,這些大敘事清一色都是男性本位的。男性本位指導下的女性權益,只鼓勵女人做男人從事的事情,到男人主宰的社會場域活動,卻不會鼓勵男人做女人做的事,或者發展良好的女性化氣質。因此,哪怕這些大敘事允許甚至鼓吹女性主義,女性依然無法挑戰男性的性別優勢。

娜拉在中國有著「豐沛能量與思想韌性」,持續啟發著一代代青年,但同時也暴露出各種男性本位的大敘事依然宰制著社會。許慧琦在此次采訪中指出,目前的輿論場上似乎存在著「性別戰爭」的趨勢,她同時分享了自己對如何改變現狀、走向男女共贏的思考。

01 政黨體制取代傳統父系權威使中國兩性均產生挫折感

界面文化:你在【「娜拉」在中國】一書中談到,胡適等人借助西方經驗來反對中國傳統,把個體從家庭中解放出去。對娜拉采取了「去性化」的做法,有意無意忽略女性的需求,以男性本位的「人性」概括取代。為什麽講「人性」必然是男性本位的?這樣的說法為什麽不是「理中客」,強調男女之間的共通之處?

許慧琦 :從理想、中性的角度來說,講「人性」自不必然是男性本位。然而,從歷史、性別的視角,不難發現過去(其實直到現在)講人性,確實由男性本位思維主導。更廣義地說,性別、階級與種族這三大史學界研究的分析範疇,經常交織展現權力階序。

英語語言中,「men」既可指男人,也指全人類;歷史是「history」,而非「herstory」。這些語言文字的設計,本身就暗示著此種語言意境中所潛藏的男性本位思維。杜文·傑弗遜(Thomas Jefferson)起草的美國【獨立宣言】中,所謂「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在當時歷史情境下只包含白種男人。白種男人把所有其他顏色的種族稱為「有色人種」(colored people),仿佛白色不是一種顏色。在性別視閾中,那種把自身視為優越主體,自身特質具有普世價值的思維,只有男人存有。

近代女性主義者反抗這種「男人代表全人類,女人只能代表女人」,或者「男人是人,女人只是男人的他者」的價值觀。但歷史上諸多史料顯示,近代中國男精英,經常流露男性優越感,來指導與期許女子做他們心中的新女性。

界面文化:在革命的背景下,女性先是跳出封建家庭進入了社會,又跳出了封建社會進入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但這是以消融性別意識為代價的。我們如何去認識和評價過去男性本位的女子解放運動帶來的成就?女性主義與民族主義的關系是什麽樣的?另一方面,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正與現代化歷史相始終。你怎麽看待這個問題?

許慧琦 :過去許多優秀的中外學者,已經評價過百年來在男性中心的國族框架下發展女性論述,或進行女子解放運動的成就與局限。以大陸學者的作品而言,我特別欣賞好友(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宋少鵬、以及杜芳琴、夏曉虹、劉慧英、楊蓮芬、陳雁教授,還有留美華裔史家王政等人的研究成果。她們的主題交相指出近代中國的女性主義,如何與中外時局、救亡意識及政黨革命緊密相依。

國家情勢與社會文化背景差異使中國的婦運無法如西方社會那般,多由女性主導。在「先求社會解放,再求婦女解放」的大敘事領銜下,不依從此種思想的女性主義表現,相對難以在中國有發展空間。近代中國的民族主義既驅動壯大、又局限甚至壓抑了女性主義的發展。所以,特別在近代中國,它們的關系並非二元對立,而是處於一種可互為利用的微妙緊張關系。婦女與性別史家,一方面不斷挖掘影響深遠的國族論述對女性主義發展的利弊,另一方面探索在國族論述影響勢力外努力發聲的女性主義表現。這兩大方面的研究,都有助我們愈漸清楚定位近代中國歷史中的女性。

至於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與現代化歷史,雖密不可分,但前者不應依隨後者終結。新中國建立之後,以國家政黨之力,推動包括經濟發展、社會改革、文化變遷和政治體制變革等現代化工程,大幅擴增婦女在公領域的表現機會,並相對減輕某些私領域的負擔。但那種忽視女性生理條件、泯滅女性氣質的「男女平等」,讓女性付出了沈重代價。根深蒂固的性別歧視、男權優勢、男性本位價值觀並未改變。

另一方面,因為政黨體制取代了傳統父系的權威,解放了女性,使得一般男性感受自己在家中分量萎縮,變成小男人。使當代中國社會中的男女兩性,分別產生無法真正做自己的挫折感。我希望未來能以女性為本位,亦即重視解決女性(角色)的獨特問題、需求與困境,而非只是繼續要求與男人平權,乃至無意識地強化男性特質的優勢,並繼續把家庭問題留給女人。

02 階級優勢無法保障性別優勢,性別優勢可能超越階級優勢

界面文化:現代性敘事都是男性本位的嗎?李歐梵在【上海摩登】裏談到,「如果我們把關於舞女的描述和更早時候關於藝妓、影星的文章一起讀,把她們視為一個文化系譜裏不同方面的象征,我們就能追溯出一個用不同方式以女性為中心的傳統。」是否可以認為,摩登女郎雖然是被「現代化」為都市物質文化的載體或者客體,但她們也可以張揚主體性。

許慧琦 :至遲到1995年,美國學者芮塔·菲爾斯基(Rita Felski)便在其【現代性的性別】( The Gender of Modernity )專書中,質疑她之前的多數男學者,理所當然認定現代性展現的是男性特質(或說男性特質代表著現代性)。菲爾斯基舉證說明,現代性不僅展現如理性、進步、克制及個人自主等男性特質,也顯露情感、親密、不定及人際交流等女性氣質。菲爾斯基承認,學界仍廣泛承認西方現代性的根本父權基礎。但她強調,現代性相容男性與女性雙面特質。德國史家梅嘉樂(Barbara Mittler)也曾撰文表示,現代性與近代中國女性表現及其特質,密切相關。她論證了近代中國新女性的形象及論述,如何挑戰又定義了現代性。

李歐梵在【上海摩登】的論點,與菲爾斯基或梅嘉樂的都有可互相應和之處。誠如這些傑出學者所言,現代性絕非為男性(中心)特質所獨占。新女性的表現及其公眾形象或文學再現,在顯露她們確實參與著男性主導的現代性建構工程,並抵觸或松動後者闡述的現代性意涵。以上海城市文化為創作大本營的新感覺派,便盡情展露著彭小妍筆下的「浪蕩子美學」,既厭女卻又離不開女體的現代性美學創作。至於摩登女郎的主體性,也是文史學者關註已久的課題。如彭小妍所言,摩登女郎其實與摩登青年一樣,分別是(作為跨文化文學/文化創作者的)浪蕩子的低等她/他我。但我們同時也清楚,她者並不意味著只具有純粹被投射欲望的客體身份;摩登女郎確實可能抵拒、玩弄男人。摩登女郎並非無腦玩物,那很可能是當時有能力有本事有臉蛋卻無其他空間可發揮的女子,選擇能享受物欲情欲與人生的角色。只不過相較於被男性中心主流輿論認同的新女性而言,摩登女郎總是背負著各種汙名,承擔著來自包括新女性對她們的詆毀。

界面文化:一旦在社交網絡上討論到女性議題,就立刻就會有人說,階級議題更重要、更本質,你認為它們之間有重要次要的區別嗎?

許慧琦 :若從交織性理論出發,性別問題與階級議題經常相伴生,必須依據個人的經驗及其面對的情境,來判別哪個元素或變項,對其影響更重要。然而,我認為值得註意的,是比較階級與性別(在某種程度上,也包括種族)不同排列組合可能產生的權力差異。

讓我們試想,一個中產階級女性與一個工人階級男性相遇,以及一個中產階級男性面對一個工人階級女性,這兩組中分別是誰比較可能占優勢?或許各人有不同見解,但在我看來,階級優勢無法保障性別優勢;反之,性別優勢可能超越階級優勢。

因為在當今眾多社會中(或許除了種姓制度與依血緣世系決定出身的貴族社會),階級是可以跨越的,但性別越界卻相對艱難。若上述論點能被接受,則我會爭辯,階級問題並不比女性或性別議題更重要、更本質。事實可能正好相反。當然,更適切的,是綜合著階級與性別(以及其他變項元素)一並討論與處理。

03 通往男女共贏終點的路,會走得很漫長也很辛苦

界面文化:鋪天蓋地的男性本位論述依然占據著主導,一個問題是魚身處於水中感知不到水的存在。在日常生活中,普通人如何確立女性本位的意識?

許慧琦 :這是個好問題。坦白說,普通人確實很難在官方意識形態、社會網絡、報刊媒體、教育體系、甚至家長親人都仍推崇男性特質、認同男性本位價值觀的日常生活中,確立女性本位的意識。少數女性,或因天生個性使然,容易不滿性別現狀,亟思改變,但這種會自發出現女性本位意識覺醒的人總是有限。多數女性,若被家庭教養/馴服成言行舉止心態都得有「女孩樣」的人,則究竟應如何發現這個世界的性別遊戲規則不利於己呢?

或許,還是得靠已經發展出女性本位意識的人,不斷在公私領域,以各種方式傳播訊息,散布性別覺醒的重要性,激勵她人不以男性價值觀來界定自己。我在教學過程中發現,中學讀女校的學生比較容易在同儕較明確的女性支持網絡中,發展或確立女性本位意識。各種從專業出發,戳破當今社會男性本位文化霸權的文字語音影像資源,也同樣有啟迪女性的重要價值。我前幾晚在網上,看/聽到著名美國女性主義學者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Who’s Afraid of Gender?」演講。她的同名專著也在今年出版。這類演講與(轉譯)著作,都能有助滋養女性本位意識。

界面文化:你在書中談到,在輿論場上,一邊是女性越來越強的性別意識,另一邊是男性愈演愈烈的當代厭女意識,這是因為各種大敘事(權威、體制)雖然是男性本位,但卻使一般男性優勢反而萎縮,造成男權反撲。這是否是性別戰爭?男性和女性是有可能共贏的嗎?

許慧琦 :在輿論場上,確實逐漸有種性別戰爭的趨勢。或許,厭女言論氣焰愈高愈烈,反向意味著眾多年輕女性不低頭的性別自主意識。但這似乎只造成兩敗俱傷;而在男性本位價值觀主導的社會中,女性實在討不了便宜。

我其實真的相信或者希望男女能共贏。這條通往男女共贏終點的路,或許會走得很漫長也很辛苦,但我覺得應該是女性主義的理想。因為,像夏洛特·帕金斯·吉爾曼 (Charlotte Perkins Gilman)當年在【她的國】所擬想的女性烏托邦,實在很難在現實人生中出現。或許,我還是比較傾向女性(如克魯泡特金Kropotkin主張的互助論)與男性溝通,互助互利,而非(像社會達爾文主義那種)在男性中心的社會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界面文化:愛情的神話也是啟蒙的神話,其本質是兩個精神共振的獨立個體之間的靈肉合一。在你看來,這樣愛情的神話也是男本位的嗎?在今天我們如何去理解愛情?

許慧琦 :從我的史學研究角度出發,愛情的神話——至少在1920年代的中國——毫無疑問是男性本位的。那是新文化知識人受西方自由婚戀新思潮啟發、欲以婚戀自由取代傳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辦婚姻的重要年代。當時許多男性知識分子,從英文、日文、俄文乃至法文等渠道,譯介了眾多有關戀愛、婚姻、情欲、性道德的新思想作品。透過轉譯,他們掌控了闡發這些課題的重要論述權威,並建構起男性本位的愛情神話。

簡言之,他們主張「靈肉一致」的神聖愛情,是男女結合的唯一道德權威。有愛的結合,才道德;愛情不再,便應解除婚姻。這種反傳統禮教倫理的愛情神話,原則上是兩性平等,卻完全忽視當時女子在婚前(愛人可能要求與之發生關系,破其處女貞操)、婚內(缺乏經濟獨立,很難說不愛就離婚)與婚後(被離婚之後,想再婚難上加難,且生活多困頓)的種種特殊困境。

至於今日,我們如何理解愛情?我傾向於相信,無論古今中外哪種社會文化——包括剝奪個人選擇自由的包辦婚姻——都可能出現美好雋永的愛情。但不同的人與不同的時代、文化,對愛情的理解有別。今日,就拿男女愛情來說,跟百年前中國較大的差別,應是女性確實可在擁有較多人生選項的前提下來定位愛情。我母親那一代不乏把結婚當作長期飯票的女人,但到我學生這一代,有一堆女大學生跟我表示她們已決定不婚,甚至也無興趣談戀愛!

其實,從豐富滋養人生、深度探索自我的角度來說,愛情仍可以是很值得投資的探險/冒險。人生不太可能總是由理性領頭,做足各種風險評估才下決定。愛別人與愛自己還是有差別;愛情與其他情感關系,也有某些關鍵差異。我的想法是,人生應多一點彈性與冒險心;與其擔心愛錯人或下場慘而堅拒愛情敲門,不如先努力讓自己多一點風險保障(例如確保經濟自主,有其他情感支持系統等)。此外,我覺得「理解愛情」與理解自我深度相關。在某種程度上,愛情仍具有超越時空與各種(種族階級年齡性別宗教等)變項,直擊、觸動人們內心深處的潛力。

04 男女共贏要從改變家庭文化及其中的權力關系開始

界面文化:你說娜拉給你的啟示是,唯有訓練男性培養出女性的性別特質,否則社會永遠是男性占據優勢。「光要女性出走並不夠,還得要男性回家。」但這一點是否很難做到?

畢竟女性的勞動如育兒、照護是常常被看作是低價甚至無償的,如今連女性自己都不願意去做。原因之一就在於,職場的「男性」世界似乎比家庭和孩子的「女性」世界更榮耀、更有價值。

許慧琦 :在男性本位價值觀仍舊當道的當前,要男性「回家」,當然很難!但這確實是我二十年後有機會覆寫這本書、思考娜拉給世人的啟發時所得出的體會。近兩百年來,從歐美蔓延到全球的女性主義思潮,除了少數激進(包括無政府主義)女性主義的價值觀及主張,幾乎都仍在男性本位價值觀的體制內求改變。

這就好像女性被歡迎進入男人制定、有不同會員層級身份的(公共)遊戲場域,玩著人生遊戲。她們得以因遵守遊戲規則,努力表現而升級成中高等會員,甚至有機會擔任短暫會長,乃或多少修改章程,來保障女性權益。但這個場域說到底,仍是依男人制定的遊戲規則來進行的;國家社會軍隊警察宗教,各種掌權作主的,仍然是男人。當代社會,有許多女總統、女總理、女國會議長等等各類女性首領。但這並不表示她們改變了男人主導的遊戲規則。歷史上許多傑出女性,都是男性本位價值觀的共榮者;在性別意象上,她們扮演著類男人的角色,享受著一般女人沒有的社經地位。但直到現在,家庭仍然被看輕,家務依舊被貶低。

矛盾的是,在當代社會,制定遊戲規則的掌權者雖是男人(或認同男性本位價值觀的女人),但許多男性面對湧入公領域與其競爭的女性,多感受到自身優勢不再,重要性備受威脅。所以,當今女人多半明了兩性仍不平等,她們在職場仍承受系統性歧視、薪資差距與升遷困難之苦,男人卻常常抱怨這個社會允許女人占他們便宜,且處處提供她們較優越的條件。在兩性都見樹不見林、片面偏執地批判另一方時,兩性並無法朝適性平等的趨向發展。在未能根除男性本位體制與價值觀的現狀下,不斷激生的性別對立,對女性主義發展來說,無異於惡性迴圈。

百年來,大家對娜拉的故事,尤其從中汲取的教訓,多半是女性的自我覺醒、出走,及其後的前景或陷阱。但我在新版結論中,想建議讀者反向思考,想想如何改革家庭,更新娜拉與郝爾茂看待自己與對方的認知心態,以求消弭劇中的那個危機,允許易蔔生借娜拉之口所說的「奇事中的奇事」,能在婚姻家庭內發生。男女究竟如何可能共贏,我還是覺得要從改變家庭文化及其中的權力關系開始,並同時解放男女出其被內化的性別特質框架,才可能動搖男性本位霸權的根本。否則其他訴求,不論在公領域怎麽平權,或怎麽補助女性就讀求職生育,都屬緣木求魚。

我們必須致力改變家庭與社會二者間的權力階序,肯定家庭的價值,並提升圍繞家庭的角色與工作的地位。唯有充分發揮家庭教育的關鍵作用,才可能釜底抽薪,改變男人的思維、言行、表現及人際關系。若不從出生就開始培育灌輸有益性別健全發展的心態、知識與特質,幾乎很難真正能改變男性本位價值觀那種,推崇男性特質、由男性掌權、以男性經驗需求為重的深層社會文化機制。

至於怎麽做到變革家庭?確實很難,因為為人父母的男女,多半深受男性本位價值觀內化。但真正落實男女平等,沒有捷徑。我覺得,國家政策可以幫上一把。近來愈來愈多年輕女性寧願不婚,或結婚卻不願生育,這意味著她們有本錢——不論是經濟獨立,有其他情感支援系統,乃或評估得失後——選擇不婚,或婚後不育。然而,這樣的現象若持續增長,導致生育率下降,人口趨於老齡化,將對社會經濟民生帶來實質沖擊。所以,女性不婚不育,很可能成為嚴重的國家問題。

若女性主義者能善用這個課題,推動結合男女平等且裨益社會此一雙重理想的相關法律,則可能一舉兩得。這是我為何在書中結論提及,國家應制定女人生小孩後,男人回家養小孩至少幾年。一來,女人可以在產假完回到職場,彌補過去因生育中斷職涯,而難與男性競爭的劣勢。二來,男人領育嬰津貼,在家學習帶小孩,既可增添父子/女的親密關系,更有機會讓他們體會妻子或伴侶的辛苦,乃至有可能刺激他們探索照看自己,培養出某些有利家庭縱向與橫向關系的人格特質,例如關懷、同理、耐心、溝通、尊重與包容。要男人回家,若無國家政策規範並強制執行,勢必無法落實。甚且,女性主義者可以推動讓男性回家照養小孩過程中,需修習相關課程,或提供充分資源,援助他們順利達成育兒女、做家事及重新認識自己與伴侶的任務。這樣的想法,或許很難實作;但每個人都有自由做著美好的夢想,並像郝爾茂那般,期盼著「奇事中的奇事」,有天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