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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獻給了新疆考古

2024-06-25辟謠

2000年12月末,王炳華先生在剛剛發現的、周遭不見一點人類活動痕跡的小河五號墓地前。圖片選自【瀚海行腳】

尼雅N14遺址出土的【倉頡篇】木簡。圖片選自【瀚海行腳】

M8出土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護膊。圖片選自【瀚海行腳】

M8出土的帶流罐上墨書「王」字。圖片選自【瀚海行腳】

編者按

從樓蘭古墓溝,到伊犁塞人冢;從尼雅精絕王的「五星出東方」,到羅布小河的「來自何方」……考古學家王炳華先生幾乎走遍新疆所有重要的考古現場,主持發掘過不少轟動一時的遺址。他所經歷的考古年代,極為艱苦,而新疆考古要比中原內地更加艱難。在新疆考古的學術史上,王炳華先生是占有篇幅最多的幾位先驅之一。日前,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推出王炳華先生西域考古60年手記——【瀚海行腳】,讀者有機會透過閱讀翔實的文字和發黃的照片,跟隨他去新疆體驗一番「考古探險」。

近年,新的考古發現和新媒體輔助下的知識傳播使考古成為新的熱潮。央視曾直播三星堆考古發掘實況,引來超千萬的觀看人次;安陽新落成的殷墟博物館也將文物清理現場搬進了展廳,考古工作人員在補光燈下的一舉一動都在觀眾的註視下完成。考古工作仿佛實作了一種新的互動,每一位觀者都參與其中。這燃起了許多年輕人對考古學的興趣,據說高考報考考古學專業的人數也在近幾年迎來了新高。

1960年,也有一位來自江蘇南通的青年,作為北京大學歷史系第一批考古專業的畢業生,踏上了奔赴新疆的路途,從此與那裏結緣60載——40年田野考古加上20年研究教學,一輩子獻給了新疆考古。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新疆考古所前所長、考古學家王炳華先生把自己這60年的新疆考古生涯稱為「瀚海行腳」,同名圖書近日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是為「西域考古60年手記」。

15篇考古手記,26萬余字,150多張插圖照片,王炳華說,【瀚海行腳:西域考古60年手記】(以下簡稱【瀚海行腳】)是一本「主要得之於個人體驗、工作,植根在新疆廣闊考古舞台上的小書」。細讀其內容才發現,這本書的時間跨度覆蓋了從1960年發掘阿斯塔那晉-唐古墓,一直到近些年的書寫與思考,不僅記錄和敘述了他從開創伊犁河流域考古開始,到發現孔雀河青銅時代墓葬、主持並參與樓蘭、尼雅、克里雅、丹丹烏歷克、小河等一系列重大考古發現過程中的所見、所思與所感,而且呈現了他一生投身考古事業不斷求索的時間脈絡。

1958年,國家在新疆成立了8個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其中之一就是考古研究所。當時僅有幾位博物館籌備組人員作為考古所的研究人員,王炳華正是了解到考古所緊急請求北京大學歷史系分配學生後,主動申請從事這一工作。1960年夏他來到烏魯木齊,當時「新疆考古研究所」既無辦公室,也無實際在職人員。作為一名剛畢業不久的大學生,他立即帶領各縣調來的學員進入吐魯番阿斯塔那墓地進行考古實習,結束後又馬上單槍匹馬地開始了對交河故城的調查。條件艱苦、器材有限,王炳華不僅學會並習慣了騎馬跋涉在地廣人稀、沙漠戈壁縱橫的野外,也在與居民的溝通交流中學習了當地語言,接觸和了解了許多民風民俗。王炳華對新疆大地厚積的考古沃土充滿了感激,他說,這裏幹燥的環境利於古代文物的保護與留存,他所踏入的時代也為新中國考古工作者提供了嶄新舞台,更不用說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所帶來的巨大變化——都是讓他有幸「走」到諸多重要遺存面前的天時、地利與人和。尤其是,1979年王炳華率隊找到了樓蘭古城,2000年退休前發現了神秘的小河墓地……每每回憶起這些艱苦但又輝煌的時刻,王炳華都有說不完的感慨。

自19世紀中葉起,一些西方列強闖入中國西北當年還十分閉塞的遼闊內陸,並進入茫茫沙海之中。隨後,一個又一個關於古代王國城鎮和聚落,且遍地遺珍的考古訊息傳出,令世界為之驚愕。身處於積貧積弱祖國懷抱裏的中華學子,眼看著一批又一批沙漠遺珍被盜運到倫敦、柏林和東京,卻絲毫沒有力量阻止。當年中國學者開展西域史地研究,需要在一卷卷新問世的英、德、日文考古報告中尋找訊息,他們只能哀婉:「神物去國,惻焉疚懷!」直到20世紀50年代末,中國考古工作者才得以慢慢步入這片神秘沙漠;進入80年代,一次次艱難的沙漠征程,一個個令人精神振奮的發現,不論是樓蘭、尼雅,還是沙漠腹地的喀拉墩、丹丹烏歷克,以至新見的、過去不曾為人所知的圓沙古城,中國考古工作者都走到了。經過細致、科學的考古工作,他們收獲了一個個重大的成果。

透過閱讀【瀚海行腳】一書的目錄,我們便可一窺王炳華在新疆「行腳」數十載的考古經歷: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王炳華等人即對伊犁河流域進行發掘,他提出了烏孫考古文化的概念。70年代末,他主持發掘了阿拉溝的多處墓葬,並撰文詳述了其為塞人考古文化的觀點,極大促進了對新疆地區發現的春秋戰國時期文化遺存的討論。1987年,王炳華在呼圖壁縣發現康家石門子巖畫。巖畫揭示的古人生殖崇拜思想,在海內外學術界引起了廣泛關註,他對新疆地區生殖崇拜和古人精神世界的研究也成為其學術研究的重要領域。後來引起人們普遍關註的哈密五堡古屍、樓蘭古墓溝出土的「樓蘭美女」及「太陽墓」墓葬遺存所呈現出的孔雀河青銅時代考古文化,經由王炳華的分析論述,讓異質文明碰撞後產生的混融與合一得到了充分的論證與總結。20世紀八九十年代,王炳華還曾組織帶領中日、中法聯合考古隊對塔克拉瑪幹沙漠深處的尼雅遺址和克里雅河流域進行了發掘與考察。精絕王陵的發掘被評為當年(1995)考古十大發現,「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更是成為家喻戶曉的國寶。2000年,王炳華與考古隊在騎駱駝深入沙漠的第五天,成功發現了小河墓地,再一次將沈睡的絲綢之路古代遺存重新展現在世人面前。同一年,王炳華從田野考古一線退休,但仍繼續對西域文史領域的思考,追索新疆作為歐亞大陸古代東西方文化橋梁的非凡意義。他關註古代文明遺存透露出的環境變遷與綠洲農業發展歷程,撰寫了一系列考察自然環境改變與農耕水利相關的論文,還結合傳世史籍記載對墓葬文物進行分析,進一步闡釋漢文化在西域的影響與發展;同時他投身教學,在多所學校開設「新疆考古與西域文明」課程,「力求將考古所得更準確地放置在新疆大地歷史發展行程中」。

每一篇撰寫於不同時間的手記不僅展示出了王炳華在新疆考古的豐碩成果,還詳細記錄了他在當時當地的艱苦條件下,是如何克服重重困難開展考古發掘與研究的。比如,在樓蘭古城的發掘過程中,面對的是極端的沙漠環境:白天高溫和晚上冰寒交迫,沙塵暴頻發,幾乎讓他們寸步難行。然而,王炳華和他的團隊憑借堅毅的精神,迎難而上,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最終成功挖掘出許多重要文物。在阿勒泰高寒地區的考古工作條件更加惡劣,低溫和積雪給發掘工作帶來了極大的挑戰。王炳華帶領團隊克服了交通不便、器材短缺等困難,經過數月的持續工作,挖掘出了大量新石器時代的文物,為研究新疆早期文明提供了寶貴的資料。在小河墓地的發掘中,他們需要用特殊的器材和方法才能保護好脆弱的幹屍和木制遺物。面對沙漠中的高溫和幹燥氣候,保存這些文物的完整性是極大的考驗。王炳華和他的團隊透過不斷嘗試和改進發掘方法,最終成功保護和記錄了大量珍貴的考古資料。

透過這些行腳手記,讀者不僅能近距離了解考古工作,獲得西域考古研究的沈浸式體驗,跟隨王炳華一起穿越半個多世紀的歲月,行走天山南北,體驗一番新疆「考古探險」,還能從中讀到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了解他所度過的艱苦時代和特殊的經歷。

其中最引人入勝的部份之一,便是關於小河墓地的發現過程。這個坐落在沙漠深處的遺址,以其獨特的木棺葬俗和保存完好的幹屍聞名於世。20世紀的最後幾天,王炳華及其團隊深入羅布荒漠,紮營在孔雀河下遊的一處台地上。根據有限的數據,營地與小河墓地南北正對,理論上最為便捷。但事實是,王炳華等人在衛星定位的幫助下不斷調整前進方向,艱難徒步跋涉了足足96個小時,一路所經孔雀河古河道,「沒有被沙漠完全覆蓋的不止一處古人類遺存如陶片、磨石、煉碴、朽碎了的銅器殘片、人的森森白骨等,還有枯死並傾倒在地的粗大胡楊,稀稀落落的紅柳,慢慢減少、最後完全消失無痕的種種獸跡……」頂著冬日罕見的大風,終於在第四天中午找到了小河墓地。在西域考古手記中,王炳華描述了第一次看到這些「時間長河中的沈睡者」時的震撼。透過這些木棺和遺骸,考古學家們重新勾勒出了一幅千年前先民們的生活圖景。這些考古材料為研究古代新疆居民的生活習俗及其與周邊文化的關系,提供了豐富的線索。

又比如1995年10月,在作為領隊深入尼雅進一步發掘精絕古國故址過程中的一天,王炳華在乘沙漠車前往N14遺址時,為了便於觀察而選擇了沙漠中略高的路段,卻因此偶然透過車窗望見「一處平緩的沙地上,一塊沙漠中不該出現的小木板進入視線。停車檢視,可以看到小木板下面隱隱露出的漢風絲錦」。劃定探方實施發掘後,東漢後期精絕王國上層統治集團的8座墓葬逐漸井然有序地呈現在眼前。其中,末代精絕王墳墓(M3)棺蓋下的男女主人身上蓋著全新的「王侯合昏千秋萬歲宜子孫」錦被;而緊鄰M3的M8中埋葬的則是精絕王子,在海內外都引起關註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護膊,就掛附在墓主人身邊的楎椸上。墓中為其隨殉的陶罐上,墨書一個大大的「王」字,短短四筆,「最後的筆觸一橫竟然還沒有足夠的墨汁,只見勉強的墨痕」。

在【瀚海行腳】一書中,像這樣對新疆古文化遺址的詳細記述比比皆是:樓蘭女屍的褐色氈帽飾以耀眼的紅線與斑斕的翎羽,顯示出了古樓蘭人對美的追求與向往,也令王炳華感嘆,樓蘭不僅是一個歷史地標,更是東西方文化交流的見證,挖掘它的歷史猶如探索一段被塵封的文明;因別人一句不經意的發言,王炳華當即前往天山深處的呼圖壁縣,並行現史前人類留下的生殖崇拜巖刻畫,所見筆觸與痕跡無不展現了古代先民的精神世界與藝術智慧;在排依克土堡調查中,見所在山頭野蔥連片,高近20厘米,葉扁平,莖圓,開白色小花。帕米爾,中國古稱「蔥嶺」,有其地理背景……每一段描述都來自王炳華40年奔波於考古現場的親身體驗,每一處發現都拓展了我們探索歐亞文明交往的視野。

王炳華在書中不經意地感嘆,考古是一項十分艱苦而寂寞的事業,因為那些古老的文明遺跡往往身處在無人的荒漠之中,走近它要付出常人難以想象,也輕易不願付出的代價。他回憶說,在北大歷史系學習期間,翦伯贊曾對他說,在向社會介紹考古成果時,不能只是八股式鋪陳、條例資料,要在真正認識、完全消化了自己經手的考古實物後,用樸實且力爭優美的文字,將相關考古資料背後的歷史文化知識展示給養育了我們的廣大人民群眾,使大家愛看、愛讀,這才算是最好地盡了一個考古工作者的社會責任。原話、措辭已經慢慢淡去,但這一精神,以及翦伯贊說話時眼中流瀉的熱情,還清晰刻印在王炳華的記憶中。60多年來,王炳華正是這樣一直堅守著一個西域考古人的寂寞,行腳在新疆的廣袤大地,發掘、發現那裏多姿多彩的文明與獨具特色的文化,並用手記將半個多世紀的收獲與思考傳遞給讀者。

(作者:丁立松,系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編輯)

來源: 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