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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被治好的「神經病」:關於章太炎被命名/自我命名的抵抗主體位置

2024-05-11辟謠

【編者按】: 2024年4月22日,澳門大學高等研究院舉辦了圍繞林少陽的著作【鼎革以文:清季革命與章太炎「復古」的新文化運動】(上海人民出版社)的討論會。討論會由歷史學家王笛主持,傳播系劉世鼎參與討論。林少陽在會上梳理了本書所處理的晚清語境,如何相容中英日文材料,以及章太炎所散發的文化與社會思想如何對當代簡單的二元敘事提出質疑。本文是討論人劉世鼎的發言稿,主要圍繞著書中章太炎所命名、被命名的「神經病」展開討論。

感謝高研院組織這場跨學科的討論。我個人一直對民族主義、當代中國與世界、身份認同以及亞洲問題很感興趣,拜讀此書感到非常熟悉,像是在讀一個老朋友的著作。我今天的任務是「跨」:一方面跨進林老師的思考,再跨出來,進入我自己的思考中,來分享一下淺見。我雖然學科上歸屬於傳播系,始終對於過於細致嚴格的學科劃分有所抗拒,所以很高興今天有這個機會,從一個廣義上當代文化研究的角度,聊一聊我的解讀(或誤讀)。

首先,這本書旁征博引,論述嚴謹,把章太炎的思想跟實踐,放置在當時中國及亞洲所處危機狀態來理解。作者不是抽象地談理念,而是從章太炎所處的時代、所面臨的矛盾、所要解決的具體社會政治問題,去解讀章太炎作為一個思考者跟實踐者。這也是為什麽這本書對於不是處理思想史及歷史的讀者來說,也會非常有啟發。

本書涵蓋的話題很廣,涉及到民族主義、國家、個人自主性、黑格爾目的論對於亞洲問題的影響,但很多討論仍是當下中國、亞洲所需要面臨的深層問題。雖然作者談的是100多年前的事,對當下諸多問題,都還是有解釋力,各位可以自己細讀,我就不一一列舉了。

今天我想針對書中提及的關於章太炎的情緒、精神狀態跟作為一個活生生的欲望個體、尋求改變的社會主體,進一步延伸討論。我之所以針對這一點,主要是因為我這幾年一直嘗試從情緒、情感跟精神分析角度去解釋當代社會政治現象。章太炎作為一個改朝換代、帝國主義侵略的觀察者,自身也經歷了那個時代所造成的悲傷、抑郁、不滿、苦惱、憤怒、絕望及痛苦,也必須面對、處理社會沖突跟矛盾所造成的精神沖擊。阪元弘子(2019,頁165)認為,「近代的知識分子在個體意識覺醒的同時還要經受政治關註度高漲期與革命時期的壓力,神經病或神經衰弱亦可被視為他們賴以承受這種壓力的精神裝置。」我想先圍繞作者這段話進一步延伸,嘗試做一個政治心理學式的解讀:

「章太炎在此一是以‘神經病’概括其平生,以‘神經病’‘瘋癲’自況;二是向各位聽眾宣傳‘神經病’之必要,昌言革命。」(林少陽,2018,頁366)

神經病在中國社會是罵人、病理意義的貶義詞,用俗話說就是瘋子,為什麽章太炎要用做召喚革命的符號?章太炎的學生魯迅的作品曾指出,所謂「瘋子」,往往是愚昧者加之於革命先行者的標簽。1906年,章太炎在日本【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辭】中,提出「神經病」作為召喚革命感情與思考中國社會前途的主體位置。這篇稿子涉及的面很廣,我摘出幾段比較有感覺的文字,如下:

「大概為人在世,被他人說個瘋癲,斷然不肯承認……獨有兄弟卻承認自己是瘋癲。我是有神經病,而且聽見說我瘋癲,說我有神經病的話,倒反格外高興。為什麽緣故呢?大凡非常可怪的議論,不是神經病的人,斷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說,說了以後,遇到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來有大學問成大事業的,必得有神經病才能做到。…為這緣故,兄弟承認自己有神經病;也願諸位同誌,人人個個,都有一兩分的神經病。

近來有人傳說某某是有神經病,某某也是有神經病……兄弟看來,不怕有神經病,只怕富貴利祿當現面前的時候,那神經病立刻就好了,這才是要不得呢! ……但兄弟所說的神經病,並不是粗豪鹵莽,亂打亂跳, 要把那細針密縷的思想,裝載在神經病裏。譬如思想是個貨物,神經病是個汽船,沒有思想,空空洞洞的神經病,必無實濟;沒有神經病,這思想可能自動的麽?」

「總之,要把我的神經病質,傳染諸君,更傳染與四萬萬人! 」

在這裏,章太炎把神經病是與革命所需要的離經叛道扣連起來。在我看來,神經病在這裏是作為一個倫理跟政治命名的產物,也提供了另類文化想象的主體位置,不能簡化為章太炎自身的文人豪放或個性直率。在一個強調權威、順從、和諧的社會語境中,把神經病作為倫理跟政治主體位置,非常罕見,也非常奇特。章太炎不但不回避被標簽為瘋子,還主動把自己叫成為瘋子—這不是一個偶然的決定,而是一個回應所處情境中難以改變的現狀的策略,也表達了拒絕成為單一同質化的社會角色(Raymond Williams的說法)的欲望。

台灣「清華大學」劉人鵬教授在2013年【文化研究】上發表的「章太炎的‘神經病’: 作為生存位置與革命知識情感動能」,或可幫助我們更深入地從情感、精神的角度來理解章太炎。劉人鵬側重章太炎作為一個個體的生活體驗,認為他的學術與政治,是從肉體穿透皮膚而活出來的(頁83),但「今日學術史對於章太炎作為國學大師或是晚清革命知識分子言論思想的研究裏,(卻)看不見章太炎‘神經病’的身體歷史情感與血肉脈絡」(頁85)。劉人鵬認為,章太炎用神經病這個自我貶義的名稱自我命名的舉動的積極意義在於,它中介了章太炎的血肉經驗跟論述-政治立場的主體身份跟發言位置。這些血肉經驗可以包括章太炎自身的腦病、坐牢經驗以及直言不諱的性格,這裏就不細說了。

從演說辭我們也可以看到,神經病是提出異議、面對逆境、改變社會所需要的精神狀態。變成精神病並不是簡單否定既有秩序,而是需要堅持、拒絕物質誘惑,還要有思想準備。劉人鵬寫到:「對章太炎來說‘神經病’不需要先漂太白, 就在它仍保留著若幹負面意涵的情況下,看到它並非外界所誤解的失序,而其實是一種極其重要的動力;‘思想’不停留於腦子裏或書齋裏,需要‘神經病’才有動能。」(頁91)。

進一步說,章太炎最具有創造力的地方是,他把將神經病從一個指涉病理、異常的社會貶義詞轉化為帶有邊緣性、顛覆性的政治語言跟名字,從而把神經病轉化為政治自我認同以及召喚革命情感的主體位置。把自己稱為神經病(另類的自我汙名化)實際上在當時的語境創造了一個異議的倫理——敢於發聲、敢於批判、敢於蔑視世俗、敢於挑戰既定思維、敢想敢說、敢於質疑權威、敢於改變現狀的異於常人的勇氣、激情和行動力。這樣一來,神經病成為一個文化與政治意義上上帶有顛覆性的名字,一個跟推動社會變革的熱情、激情、道德感、激具體實踐有關的主體位置:「所謂‘神經病’者,乃是一種不計成敗利鈍的幹勁,以及不趨時尚與世俗的精神。有了這種幹勁與精神,才能搞革命。(汪榮祖 1988:10)」(引自劉人鵬,2013,頁84)。劉人鵬還羅列了神經病的幾個特征,很直白精彩,參照如下:

「能‘想’、敢 ‘說’、能‘做’,更能夠百折不回堅持‘孤行己意’(章用了這個具負面性的詞匯)。」(頁88)

「‘神經病’是一個對抗性的、要以毅力去堅持的倫理位置,拒絕以‘治好痊愈’為目標。」(頁90)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把自我命名為「神經病」是章太炎所采取的一個倫理跟政治的行動,意圖提供一個不計較個人利益、成敗得失的革命幹勁的另類主體想象,和一種不迎合權威世俗的獨立批判精神。所以,瘋癲是有改變自我、改變社會的潛力。

劉人鵬認為章太炎的神經病潛在的政治意義,也包括對過往反叛者的繼承:「相對於‘聖人’位置(本文以康有為為例代表)的思想情感,章從另外的位置對於‘聖人’理想的批判與遺棄,所開展與解放出的政治性。……〈演說錄〉的主文本與明顯主題是逐滿民族革命,但我們細讀,潛文本與情感可能也是對於言論觸法犯禁之瘋狂歷史人物的哀悼與繼承。」(頁85)

章太炎的神經病所隱含的特立獨行及個性,是相對於主流價值觀跟權威而言的,所以帶有社會跟政治批判性。「神經病」既是表達民族獨立的立場,也是向腐朽的社會發起沖擊的方式(張茹,2014)。正是因為神經病的主體位置對官方及傳統權威造成幹擾,很容易成為政敵攻擊的把柄:

「據曹亞伯【談章太炎先生】記載,章知道袁有復辟野心後,便要效法明朝方孝孺,準備穿麻衣,執哭喪棒,到北京痛哭於國府門前,‘以申共和將亡之哀’,朋友們聽到他有這個想法後,紛紛出來勸阻,‘從此章瘋子之名,流傳四方’。」(歷史文話館,2017)

此外,【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辭】其中一段話,表明了當時的章太炎,已經觀察到抵禦帝國主義侵略、進行社會內部變革是需要感情作為基本要素,因為感情具有感染力,可以凝聚人心:

「依兄弟看,第一要在感情,沒有感情,憑你有百千萬億的拿破侖、華盛頓,總是人各一心,不能團結。……要成就這感情,有兩件事是最(要)的:第一,是用宗教發起信心,增進國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國粹激動種性,增進愛國的熱腸。」

由於時間原因,我這本就不展開對於宗教跟國粹的討論了,各位可見【鼎革以文】一書。我想說的是,章太炎所提到關於信仰、激動跟愛的重要性,仍對當下的我們有所啟發。

最後我想強調,章太炎被標簽以及自己所提出的神經病,不只是被動回應內外交困的社會現實,也是一個推動社會變革的文化政治策略跟主體空位——這個過程仰賴情緒作為核心要素。將自我汙名化為瘋子不僅暴露出既有道德、文化與政治社會秩序如何把持不同意見者或主張改變者病理化、去人化;同時,自我宣誓、變成神經病、拒絕治療,也隱含著一個異議的倫理的浮現。

所以,一個拒絕痊愈的「病人」,是一個拒絕跟現狀妥協,打算跟理所當然、同質化的社會角色決裂的反叛者。她/他的情緒與精神狀態,無法被道德化、病理化的敘事所化約,也包含豐富的、復雜的、需要被理解的文化政治意義。

參考資料:

阪元弘子(2019)。【中國近代思想的「連鎖」:以章太炎為中心】郭池洋(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歷史文話館(2017年8月12日)。<他是民國先驅學界泰鬥,卻在民國瘋子排行榜名列第一>。【每日頭條】。取自https://kknews.cc/history/2molygg.html

林少陽(2018)。【鼎革以文:清季革命與章太炎「復古」的新文化運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劉人鵬(2013)。<章太炎的「神經病」: 作為生存位置與革命知識情感動能>。【文化研究】,第十六期春季,頁81-124。

張茹(2014年6月16日)。<王開林:章太炎、蔡元培、陳獨秀等民國書生如何介入政治>。【澎湃新聞】。取自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251108

2024.1.14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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