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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亞雷|山中來信——我的2023年度書單

2024-01-09辟謠

有時突然很想寫信。那種用鋼筆寫在厚紙上(最好能聽見沙沙寫字聲),可以慢悠悠、不慌不忙寫上大半天的老派長信。開頭帶有優雅冷淡的敬語,內容散漫、信馬由韁——既保持距離又敞開心扉,結尾附上客套的祝福和邀請。但問題是不知道該寫給誰。她(他)不能是愛人、親人,當然更不能是敵人。她(他)應該最好是個可以信任的陌生人。你們似乎見過,但也跟沒見過差不多。你們有各自不同的生活。有一個現代或後現代普通人正常程度上的幸福、焦慮和孤獨。如果說你們有什麽重要而特別的共同點,那就是你們都太愛看書。對你們來說,存在著兩個世界:現實和書本,兩者互為補充,交相輝映。對了,除了看書和寫信(雖然並沒有寫),我的另一個愛好是列清單。不知為什麽,僅僅是把自己要做、想做、愛做的事情一項一項列出來,就足以讓人感到奇妙的充實。所以你看,在這個年末的冬日,我找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所以,總之,久未聯系,見字如晤,新年快樂,也歡迎有空來山中寒舍小坐——你想必不會當真。

虛構類

1. 【鋼鐵風暴】

你經歷過戰爭嗎?很幸運,迄今為止我還沒有。我身邊的大部份人也都沒有。雖然今年我們離戰爭是如此之近,雖然它透過各種媒體幾乎以全像影像的方式將我們環繞。藝評家施傑爾達曾評論攝影家彼得·胡加爾的作品「只能被體驗,不能被描述」(當然,這本身就是一種描述),在我看來,這句話同樣,或者說更適合戰爭(及愛情)。從這個意義上說,真正好的文學都不是描述,而更接近一種體驗。【鋼鐵風暴】被公認為有史以來最偉大(可能也最不為人知)的戰爭文學之一,因此相比於新聞報道,讀它是一種更真切的戰爭體驗,即使它寫於一百年前。而這種可怖體驗的目的,可以用書中閃現在大量傷口與泥濘中——以至於像某種拯救——的一個句子來總結:「早晨,樹木的嫩綠閃閃發光。」{p.s. 建議你關註一下恩斯特·榮格爾,一位長期被中文世界忽視的德語文學大師。他僅有的另一部中譯本小說,【大理石懸崖】,也非常驚艷。他活了一百零三歲,對他的評價有時高到令人生疑——比如「繼尼采之後最傑出的思想家之一」。為什麽他的中文譯本如此稀少?一個謎。}

2. 【羅拔·瓦爾澤作品集】

瓦爾澤是又一個謎。同樣用德語寫作,同樣難以置信,一位有如此聲譽的作家——庫切在為他寫的長書評中稱其為「卡夫卡的先驅」——卻遲至今日才終於有了一套相對完整的中文版作品集。跟榮格爾的陽剛正好相反,瓦爾澤的迷人來自他的卑微(庫切說瓦爾澤的追求是「微不足道並保持微不足道」)。他有三件常被人提及的軼事:用軟滑的鉛筆寫作且字型極小(到了晚年簡直接近微縮書法);在精神病院度過了後半生(「我是來發瘋的,不是來寫作的」);熱愛散步並死於散步。可以說,這三件事暗示性地概括了他的風格:寫意鉛筆畫般的輕盈,小心翼翼的瘋狂,無所事事的敘事。而當它們組合在一起,便導致了奇異的瓦爾澤效應:一種驕傲的自卑,一種睿智的遲鈍,一種放肆的克制,以及,最終,一種令人不知所措、幾乎要為之悲傷的溫柔。比如:「我生來就是禮物,屬於某人。」

3. 【安妮·埃爾諾作品集】

如果說並非每個人都經歷過真正的戰爭,那麽至少每個人都經歷過另一種戰爭:和自己欲望的戰爭。但卻很少有人會對於自身的欲望之戰不羞於啟齒。也許那就是為什麽埃爾諾那些驚人坦誠的作品讀來會如此令人撫慰,因為她說出了我們的秘密。不知你有沒有看過我為三聯周刊寫的那篇書評,以下是一段摘錄:「為什麽她在性愛上大膽出格的描寫並未導致讀者的不適?不僅如此,那些表面上很臟的片段甚至散發出某種奇妙的潔凈感。一方面,是手術刀式筆法所帶來的消毒效果(讀者仿佛變成了婦科醫生),但另一方面,那些描寫又讓人感到莫名的溫柔和痛楚(就像你在忍不住觸碰自己新鮮的傷口)。秘密仍然在於痛苦。她寫的從來都不是欲望的愉悅,而是欲望的痛苦。」說到這裏,我又想起很喜歡的舒伯特的那句話:我想歌唱愛,愛卻轉為苦痛。我想歌唱苦痛,苦痛卻變成愛。

4. 【最後一刻的巨變】

桂絲·佩雷與安妮·埃爾諾有很多共同點。她們都是單親媽媽,都關心並積極參與政治,都是堅定的左翼,以及,當然,都是偉大作家。她們的作品都少而精。尤其是佩雷——她近半個世紀只寫了三本薄薄的短篇小說集,合在一起便是這部遲來的中文版。她們的不同在於,埃爾諾打破了虛構與非虛構的文體壁壘,而佩雷則將短篇小說這一古老體裁發揮到了極致;埃爾諾的文風傾向平民化,直接鋒利,不加矯飾,佩雷卻高貴疏離,充滿狂野濃烈的黑色幽默和暗喻,有時甚至略顯傲慢。但佩雷的美妙在於,她那被重重包裹的母性之愛就像枚動力強勁的心臟,使她那些幾乎過於精巧的文本獲得了一種悖論式的充沛元氣,於是她最傲慢的時候也顯得親切,最好笑的時候也顯得悲傷,最瘋狂的時候也無比清醒,最溫暖的時候也不失冷酷——而且將這些相對應的形容詞互換位置也同樣成立。

5. 【流浪的家】

我該怎樣向你形容我所鐘愛的安·帕切特呢?花生醬。那種柔滑。那種富有層次感的美味。那種營養。那就是她的小說帶給我的感覺——或者更應該說體驗。帕切特式體驗:最容易讓人困倦的家庭故事,最傳統的外表和心理描寫手法,最老套的結構推進和場景切換。然而。那麽,秘訣何在?你也許會問。如香料般恰到好處的幽默?莫札特鋼琴曲般流暢鮮活的語感?細節豐富、質地綿密的電影畫面感?這些都是,但又不盡如此。那裏有某種類似生命體的無法言明的秘密。我只能舉個不無象征意味的例子:「她露出微笑。即便是在黑暗中,依然可以看到她的微笑。」是的,我們也能看到。{p.s.不知為什麽,盡管得過包括卡夫卡獎在內的許多文學大獎,但帕切特似乎在國內一直不溫不火。我也向你強烈推薦她另一部叫【奔跑】的小說。你一定奔跑過,對吧?但我幾乎敢肯定,看過帕切特筆下的奔跑,你要麽會覺得自己根本沒奔跑過,要麽立刻想出門去奔跑。因為,有些事「只能被體驗」。}

非虛構類

1. 【非物】

多麽美的領悟:當你發現哲學不是用來指導生活,而是可以用來印證生活。那正是我遇見韓炳哲【非物】時的情形。我為什麽選擇住在鄉間?我為什麽有一屋子書?我為什麽不喜歡電子書?我為什麽熱愛留下時間痕跡的舊家具?我為什麽對各類電子社交媒體有本能的抵制和戒備?因為「資訊不允許任何深入的關系」。因為「就其本質而言,資訊是色情的」,所以「詩歌和我們色情作品式的、消費主義的時代不協調」,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今天很少再去閱讀詩歌了」——這裏的詩歌完全可以替換成文學。不錯,從很大程度上,這是一本冷靜而絕望的書,但它本身就是一種希望:那些幾乎能帶來生理愉悅的警句,向手工造物時代如同尋找微弱燈火般的回望,對速度與碎片的質疑,對悠緩與完整的敬意。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麽我如此討厭一次性杯子,以及我的小說寫作為何總如此緩慢,這兩者看上去毫無關系,但其實有同樣的原因:因為我不可能與一次性杯子建立深入的關系,而我總想與我筆下的故事建立盡可能深入的關系。{p.s. 韓炳哲同樣是個會讓人成癮的作家,因此我想讓你知道還另有一套他的文集,特別推薦其中那本【沈思的生活或無所事事】。}

2. 【契訶夫傳】

您喜歡契訶夫嗎?(不知為什麽,這裏我想用「您」稱呼,好像更有沙俄風味。)其實我並不需要回答。因為——請原諒一個中老年鄉下人的偏執——我覺得不讀契訶夫是一個人這輩子可能犯下的最愚蠢的錯誤之一。就我而言,「契訶夫」這個詞就跟貓薄荷對貓的作用差不多。我擁有整套的契訶夫小說全集。一旦心情不好或心情很好就會重讀那篇【復活節之夜】。我搜尋與契訶夫有關的一切:圖冊,日記,創作筆記,評論專著……以及——當然——各種傳記。這是最新的一部。也是最厚的(八百六十五頁)。關於這本書我只想說這麽多。{p.s.不過,我想跟你分享【復活節之夜】裏的一句話:「為此我把他想象成一個靦腆而蒼白的人,五官清秀,神情溫和、憂郁。他眼睛裏除了露出智慧以外,必定還閃著愛撫的光芒,以及一種難以抑制的和稚氣的癡迷。」}

3. 【不懼失去,不負相遇】

我覺得你很可能會錯過這本書,雖然它其實只有兩個並非本質——但對目標讀者來說卻是致命——的缺點:譯名和封面。它的原名直譯是「失物招領」或「得與失」。它的作者是【紐約客】著名非虛構作家,曾獲普利策特稿獎。以【紐約客】一貫那種鎮定自若、夾敘夾議的雅致文風,她講述了——或者說讓我們體驗了——她失去父親的傷痛和得到愛人的幸福。更重要的是,透過無數極富表現力的細節,她提醒我們前者的必然和後者的偶然——兩者都同樣幾乎令人覺得不可思議:我居然會失去他(她)!我居然會遇見她(他)!而對這本書的作者凱瑟琳·舒爾茨來說,這種偶然就更像是個奇跡,因為正如她所說,「愛情就像一個失蹤者,而我們必須搜尋的區域本質上浩瀚無邊」。就在寫這些話的時候,我一邊翻書想找出最打動我的某個片段與你分享,但我發現自己只能告訴你一點,那就是每次我翻看這本書的時候,就覺得構成我的液體比重在迅速增加。

4. 【舒伯特的〈冬之旅〉】

還有什麽比在冬日山間的夜晚,守在火苗躍動的壁爐邊,用黑膠唱機聽【冬之旅】更合適的嗎?也許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合適——特別是如果你手邊沒有這本書的話。我們很多人與古典音樂的距離,幾乎就跟紳士行吻手禮那麽遙遠。但這本書還遠不止只是一部純正的賞樂指南(它的作者,博斯泰利奇,是當今最優秀的男高音歌唱家之一,且已演唱【冬之旅】套曲長達三十年),它同時更是一部傑夫·戴爾式的,旁征博引、搖曳多姿的跨文體隨筆(因為博斯泰利奇竟然同時也是牛津大學歷史學博士)。舒伯特生平、個人回憶錄、樂曲評析、歷史掌故、文化聯想,甚至自然科學,都以一種從容不迫的方式被融為一體。比如,他告訴我們:「貝克特是舒伯特的偉大崇拜者,尤其是【冬之旅】。這部套曲有一種深刻的貝克特式品質。」 {p.s.不知你有沒有讀過傑夫·戴爾,一個難以歸類的絕妙作家。我譯過一本他寫爵士樂的書,【然而,很美】,怎麽說呢,那是第一次,我在紙上聽見了音樂。}

5. 【試論詩神】

我知道你有時會帶著善意地揶揄我不讀中國作家。所以這次我特意用一位中國作家的作品來壓軸。但我估計你很可能沒聽說過王煒這個名字。簡單地說,他是位詩人,而且,跟許多好詩人一樣(比如艾略特和希尼),同時也是一位文學評論家。顯然,正如韓炳哲所說,這種低知名度是因為他和我們的時代不協調。這部書也一樣。厚達六百多頁,抽象理論與具體闡析如科學與大自然般心心相印,嚴肅莊重,卻又舉重若輕。我得提醒你,它並不好讀。雖然在我看來,哪怕光是看看書中參照的詩句就已值得。你問我為什麽不推薦一本詩集?原因很簡單:我推薦所有詩集——鑒於它們出版數量如此有限。你也許聽說過雅眾這個詩歌出版品牌,還有個巴別塔詩叢(其中有我愛的巴哈曼,【所有的橋都孤獨】),對了,還有一本【反詩歌】,如果你喜歡波拉尼奧就絕不能錯過……說實話,如果我是你,我就會去買所有的詩集,甚至不管好壞。就像唐·德裏羅借小說中人物所說,僅僅是那些點綴著分行句子的大片空白,就讓人身心愉悅。我突然想到,也許所謂去過「詩一般的生活」——人們常以譏諷加自憐的口吻說起——並不是要過得多麽詩情畫意,而無非是將生活排版成像詩集一樣,也就是有大片空白:「沈思的生活或無所事事」。所以,為什麽不現在就立刻關閉微信,扔下手機?反正你也已經看完了這篇推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