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這是余光中先生眼中的李白,在很長時間裏,這也成為了我眼中的李白;只是在我的眼中,那「余下的三分」不只「嘯成劍氣」,還有「仙氣」。
余光中先生確是大家,我讀過許多關於李白和「李白的詩」的概括與評論,有洋洋灑灑的,也有寥寥幾筆的,但都沒有這幾句傳神。尤其是「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一個舉著酒杯對著月亮的李白畫面已躍然而出。
李白是愛月亮的,在他的眼中,那月亮灑向人間的不只是「怨」,那裏面住著的也不只是嫦娥,他對月亮的刻畫也從來沒有止步於嫦娥吳剛,他對月亮的想象也從來沒有局限在過往那幾個有限的神話中。
因為,其他的詩人和文豪都是在「看月」,然後把看到的和想到的折射到詩篇中,對映在文章中;而李白則是在「對月」,他把月亮裝到了自己的生活中,月亮也不只是朋友,而是化身為伴侶;他和月亮早已「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在李白那裏,明月就是思念。
他思念家鄉時,「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那一輪明月,分明就裝載著他的故鄉,裏面滿滿的都是親人。
在杜甫眼中「月是故鄉明」,而李白不是,在李白心裏,故鄉的那輪明月,在他「夜發清溪向三峽」時,就和他相伴相隨著從未遠離。
他思念友人時,「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那輪明月會在自己朗照萬裏的夜晚,把李白對友人的關心、擔憂和期望送到每一個朋友心裏,即使遙遠如天涯、哪怕荒僻如夜郎,它也從未讓李白失望。
偶爾,他懶得寫信,也會在「落月滿屋梁」時,乘著月光到牽掛他的朋友的夢中,報個平安、聊聊近況。
在李白那裏,明月是慰藉。
他孤獨時,「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雖不解飲」,但每次李白乘醉而歌,明月都會徘徊助興,讓李白知道「獨酌」也是小有況味的。
他遠行時,「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裏長相隨」,無論李白要去哪裏,要行多少路,峨眉那一輪山月都會與他相伴、緊緊相隨,因為明月擔心李白「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若幹年後的若幹年,有一個傳說:飽經離亂而在大悲大喜中大徹大悟的李白,終於於江中迎著月影縱身一躍,實作了與月「邈雲漢」的「相期」。
在李白那裏,明月是寄托。
他豪情勃發時,「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這郎朗青天成為他期盼的清明的政治環境,這姣姣明月就是他追求的高潔的政治理想,他發下宏願,待到手攬明月時,必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
他壯誌難酬時,「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李白自認「懷經濟之才,抗巢由之節,文可以變風俗,學可以究天人」,卻「苦竹寒聲動秋月,獨宿空簾歸夢長」;他惟有望月抒懷,希望「謝將軍」能在朗月的時候,讀讀他的心聲。
在李白那裏,明月是慨嘆。
他觸景生情時,「蒼蒼金陵月,空懸帝王州」;詩人大都愛登台登樓,杜甫如此,王之渙如此,李白也如此;他和明月不只「相期邈雲漢」,也會相期遊名勝,他在陳跡流連,月在半空徘徊。
他感時傷懷時,「漢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他看的是別人的故事,懷的是自己的悲傷,在他看來,當初皇家不幸,錯失了明妃的美;而今朝廷不幸,錯失了自己的才;這一切都只因佞臣蒙蔽了聖上的雙眼,讓人「憂來其如何?淒愴摧心肝。」
在李白那裏,明月是深情的。
它期盼闔家團圓,「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那家家戶戶此起彼伏連綿不斷的搗衣聲,聲聲敲在它的心裏,那千千萬萬夜夜「雲砂繞夢思」、「思歸多苦顏」的戍客和期盼「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的思婦,每每映入它的眼簾;每逢此時,它的光輝就會分外明潔、分外清澈。
它牽掛深宮宮女,「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段愁」;那「深坐蹙蛾眉」「玲瓏望秋月」的幽怨,那「夜久侵羅襪」「但見淚痕濕」的淒婉,總讓它嘆息不已,每逢此時,它都會「卻下水晶簾」,因為它看不得她們那泫然欲泣的眼神;有時,甚至會故意讓「蟾蜍蝕圓影」,因為它不忍讓她們在「玉階生白露」時久久佇立。
盡管李白筆下的月亮豐富多彩,我們也會沈醉在「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中流連忘返;但是李白流傳最廣的傳說卻大多和「酒」有關。
比如賀知章乍見李白就驚呼為「謫仙人」情願「金龜換酒」,還有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說的「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對了,這一個故事和一句詩,就是李白被稱為「詩仙」的緣由。由此可知,後世所謂的「詩佛」、「詩豪」「詩魔」、「詩鬼」、「詩骨」等等全是那些酸腐文人的穿鑿附會,當然也有可能是武俠小說看多後的心血來潮。
杜甫的【飲中八仙歌】雖然是一副「極簡素描圖」,但就李白而言,描摹的並不是一時一事之態,而是一種日常的生活狀態。這在杜甫勸贈李白的:「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中可以得到確實的例證。
李白更是多次流露出對酒的喜愛:「天若不愛酒,天上無酒星;地若不愛酒,地下無酒泉」、「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而李白關於喝酒的詩句,在他的詩篇中更是俯拾即是。
【李白全集】中,好像李白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去喝酒的路上;但是他和大文豪歐陽修一樣,歐陽先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太白之意也不在酒。
李白喝酒,喝的是寂寞:「會須一飲三百杯,古來聖賢皆寂寞」。
李白是寂寞的,他只是佯裝疏狂;杜甫看透這一點後心中是沈痛萬分:「佯狂真可哀、我意獨憐才」!在李白看來,聖賢都是寂寞的,有才華的人也都是寂寞的。他時常長嘆,「悲來不吟還不笑,天下無人知我心」。是啊,一個對政治理想「一朝復一朝,發白心不改」的人,一個自認「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的人,有什麽人能走到他的內心呢?又有什麽人能讀懂他的內心呢?
李白喝酒,喝的是孤獨:「傾壺事幽酌,顧影還獨盡」。
李白是孤獨的,即使朋友如雲,幾杯酒下肚後,孤獨也會如同淒淒的春草般彌漫開來。李白仕途蹭蹬,大半生都在「漫遊」,「功業莫從就,歲光屢奔迫」,試問他如何放下?一幹朋友,「醉時同交歡,醒後各分散」;相識滿天下,知者二三子,而引薦無一字,試問他又如何真正的灑脫?他只有喝酒罷了,只能在午夜時分「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李白喝酒,喝的是愁苦:「窮愁千萬端,美酒三百杯。」
李白是愁苦的,他的「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他希望「人生貴相知,何必金與錢」,但現實卻是「一朝謝病遊江海,疇昔相知幾人在」;他希望「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但現實卻是「世人見我恒殊調,見余大言皆冷笑」。他希望「牛羊散阡陌,夜寢不扃戶」,但現實卻是「奸臣欲竊位,樹黨自成群」。於是他只有借酒消愁,可「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李白喝酒,喝的是傲岸:「一生傲岸苦不諧,恩疏媒勞誌多乖」。
李白是有傲骨的,他不追逐富貴,所謂「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他不崇尚虛名,所謂「飲酒眼前樂,虛名何處有」。他有著超脫的榮辱窮達觀,「達亦不足貴,窮亦不足悲」,這讓他可以平交王侯,「嚴陵高揖漢天子,何必長劍拄頤事玉階」,即使是皇帝,他也「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他不僅不追逐富貴,也鄙棄那些追逐榮華富貴的人,「功名富貴若常在,漢水亦應西北流」;對那些氣焰囂張、結黨營私的腐朽權貴,他更是心存蔑視,唱出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反抗最強音。
就這樣,李白一路喝著酒,一路迎著月,蹣跚而踉蹌地行走在崎嶇而坎坷的政治理想路上,雖然有過「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的仿徨,但他從未否定自己,「天生我材必有用」,相信終有一天「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雖然有過兩次短暫的政治生活失敗的挫折,但他參加政治活動的熱情從未減退,身雖不在長安,心卻常系長安:「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年近六旬,當聽聞李光弼的部隊在討伐史朝義的叛亂時,毅然上路投奔,可惜「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李白途中患病,只能中途折返,第二年後,這位天才的詩人就帶著深深的遺憾永遠地離開了大唐、永遠地離開了人間。但是人們相信,他並未死去,他僅僅是離開,僅僅是換了個地方,他一定是實作了兒時的夢想「若飛天上去,定做月邊星」,每當月亮朗照大地的時候,李白也在旁邊默默地看著我們,手裏舉著酒杯,只是他不再對影獨酌,因為有吳剛捧酒,有嫦娥舞袖,有玉兔擊釜......
作者:劉平,一個古文學的愛好者,喜歡分享文學和歷史閱讀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