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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心向陽 萱草思親

2024-07-24國風

當花草被詩心所觸,就擁有了感情。在中國人的心中,許多植物都被賦予了個性品格與人文寓意,進而成為了某種化身。文與可的墨竹,在迂曲中奮力向上生長,那是逆境中奮爭的君子;漸江的梅花,遒曲的枝上綻放寒花,是他永不沈淪的堅貞信念。

端午前後正盛的花草,當屬蜀葵和萱草。它們是畫家心中「忠」「孝」的化身,那滿紙繁茂的枝葉、奪目的花朵,也是家國的象征,令人感慨系之,還怎能像看待尋常的植物寫生一樣淡然相對呢?

宋 錢選 忠孝圖卷(局部)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佳卉寫心

宋末元初的畫家錢選,潛精研思,苦心經營,不知道用了多少天的功夫,才畫出了一幅長卷【忠孝圖】。現在我們能看到的,可能只是這幅畫被截取後的一部份,但已足以讓人目眩神馳了。蜀葵和萱草,生長在玲瓏瘦硬的太湖石間,蜀葵開著絳紫、深紅、粉紅、雪白的各色花朵,和橘紅、淡黃的萱草花相互映襯,色彩斑斕,燦若錦繡。萱草的長葉紛披錯雜,蜀葵的枝葉偃仰有致,真是千姿百態,明艷絕倫。錢選還在卷尾題詩道:「葵萼傾心向太陽,萱花樹背在高堂。忠臣孝子如佳卉,憑仗丹青為發揚。」

錢選為什麽選取這兩種花來代表忠孝呢?當然與它們的自然習性相關了。蜀葵喜歡光照,在夏日盛開,明人張瀚在【松窗夢語】裏說:「蜀葵花草幹高挺,而花舒向日,有赤莖、白莖,有深紅、有淺紅,紫者深如墨,白者微蜜色,而丹心則一,故恒比於忠赤。」宋人王镃也有【蜀葵】詩詠道:「花根疑是忠臣骨,開出傾心向太陽」。至於萱草,早在【詩經·衛風·伯兮】中,就有「焉得諼(即萱)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的名句,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說:「諼,忘也」。「憂思不能自遣,故樹此草玩味,以忘憂也,吳人謂之療愁」。人們在庭院的北堂種植萱草,希望母親忘記煩憂。這用以安慰母心的花草,漸漸成了代指母親的花卉。如唐代詩人孟郊有詩道:「萱草生堂階,遊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門,不見萱草花。」

錢選的畫中沒有寫明創作時間,但我想一定是在宋朝滅亡之後畫的。錢選是吳興(今浙江湖州)人,生於南宋嘉熙三年(1239年),比同鄉趙孟頫大15歲,兩人亦師亦友,同列「吳興八俊」。崖山海戰宋朝徹底滅亡的時候,錢選41歲。朝代更叠就像山崩地坼,知識分子們面臨各自的選擇。文天祥、謝枋得等人堅持抗元,被俘不屈,被押到北京後以身殉國。鄭之因改名思肖(因為「肖」是宋朝國姓「趙」的組成部份),字憶翁,以示不忘故國,號所南,日常坐臥,要向南背北。他畫的蘭花都不畫根和土,因為國土已經淪亡,蘭花獨抱幽香,也沒有了本根。趙孟頫帶著矛盾的心情,應詔北上,做了元朝的官,後來官至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吳興八俊」的其他人也相繼做了蒙元的順民,謀求一官半職。而錢選在宋亡之後,內心滿是悲憤和絕望,他把半生的著述都付之一炬,「勵誌恥作黃金奴,老作畫師頭雪白」,「不管六朝興廢事,一樽且向畫圖開」,在詩酒書畫中消磨了余生。

他無力改變現實,卻不能失去自己的信仰,在大廈已經傾覆,舉世隨波逐流的時候,也要保持耿耿孤忠,去做一個潔身獨好的隱逸君子,所以他畫【扶醉圖】中的陶淵明,畫【西湖吟趣圖】裏的林和靖,歸隱,是他守住本我的生存方式。他在【題山居圖卷】詩中說:「山居惟愛靜,白日掩柴門。寡合人多忌,無求道自尊。鷃鵬俱有意,蘭艾不同根。安得蒙莊叟,相逢與細論。」——蘭香艾臭,根是不並生的。我關起門來,精心繪制蜀葵和萱草構成的【忠孝圖】,自有人會讀懂我的心意。

椿萱恩重

錢選去世後120多年,沈周出生了。沈周看到這幅【忠孝圖】後,立刻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明成化二十年(1484年)的夏天,沈周靜下心來,花了好多時日,精心對臨這幅長卷。多虧沈周,我們才得以看到這幅畫的全貌。

錢選的畫,把「忠孝」這一被人們奉為最根本的倫理道德物象化了,以此來警世,以此來抒發心誌。如果說他自身反映出來的倫理觀念更側重於「忠」的話,那沈周身上表現出來更多的是「孝」。

沈周出生在蘇州一個富裕的知識分子家庭,從曾祖父、祖父、父親到他,幾代人都「不樂仕進」。「其族之盛,不特資產之盛,蓋亦有詩畫禮樂以為之業。當其燕閑,父子祖孫相聚一堂,商榷古今,情發於詩,有唱有和。」沈周在這樣融洽和睦的家庭環境中,悠遊自得。1454年,蘇州知府汪滸想要舉薦28歲的沈周出來做官,沈周說,我給自己蔔了一卦,卦象是「嘉遁貞吉」,所以「吾其遁哉」,還是「宅」著不出來好。沈周50歲時,父親沈恒吉去世,又有人勸他出來做官,他答道:「你不知道老母親拿我當命嗎?我怎能離開她老人家膝下呢。」後來,蘇州巡撫王恕、彭禮都想請他做幕僚,他也一概以母親年老為借口推辭。

終其一生,沈周都孝敬母親,作為喜好遊賞山水名勝的畫家,他忍著自己遠足的渴望,恪守「父母在,不遠遊」的古訓,從來不曾走得離家太遠。母親張氏活了99歲高齡才謝世,而他此時已是80歲的老翁了,但仍然悲不自勝,孺慕不已,並多次創作孝老思親的畫作懷念父母。萱草代表母親,椿樹則代表父親,他就畫【椿萱圖】寄寓孝思。烏鴉能反哺,就像兒女長成後報答父母一樣,他就畫了多幅【慈烏圖】。

成化十四年(1478年),沈周的好友、時年29歲的王鏊進階文林郎,同年11月27日,其母葉夫人謝世。身為孝子的沈周,深刻理解王鏊的悲痛之情,他給王鏊畫了一幅【懷萱圖】,並題詩道:「母去萱獨在,宜男空好時。北堂留故跡,寸草系吾私。世絕返魂藥,花余濺淚枝。深恩言不得,到處倩題詩。」確實,王鏊拿著這幅畫,找了好幾位文人好友在上面題詩,祝允明、文徵明、徐禎卿、吳奕、王渭等人都留下了題詠。寫到這個題材,有的朋友禁不住熱淚長流,王渭就寫道:「君來索我詠種萱,我亦種萱二十年。援筆未濡先感泣,淚花交落研池邊。種萱因為母忘憂,歲歲花開對白頭。今日母亡萱亦萎,涕洟長向北堂流。」母親辭世,萱草也為之枯萎,恩情再也難以報答,滿腔的思念也只能化作淚珠滾滾流淌了。

清 王武 忠孝圖

時空對話

王鏊後來進入內閣,曾官拜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唐伯虎贈聯稱譽他「海內文章第一,山中宰相無雙」。

人世滄桑,轉眼又是120多年過去,王鏊的六世孫王武出生了。有賴於詩禮傳家,王武也成長為了一名書畫家,他擅長花鳥畫,和惲壽平齊名。

王武小時候,父親王知我就把沈周創作的【忠孝圖】給他看,「後即散去,杳不可得」。也許是家境日下,轉賣給了別人。十幾年後的一天,王武到詩人吳梅村家拜訪,吳看到這位畫家後輩,就拿出一幅畫請他賞鑒。王武一看,正是小時候見過的【忠孝圖】,感覺就像老友重逢,很是高興,就請求拿回家臨摹。畫完之後,感覺還不能達到神似,有點悵然自失。又是多年過去,王武的頭發也白了,還重新畫了一遍,感到比之前畫得好多了,也感到快慰和欣喜。

也要感謝王武的臨摹,我們才能看到沈周這幅【忠孝圖】的風貌,因為原作已經湮沒在歷史的塵沙中了。

這幅畫是一個立軸,畫中孤石挺立,石前兩株萱草枝葉繁茂,花朵盛開,石後長著一叢蜀葵,紫色、粉色、白色的花朵競相怒放。傍著石頭和花叢,一株枝葉繁茂、枝幹如鐵的古松拔地而起,松樹只畫了半邊,一根虬枝斜逸而下。花草樹石都畫在偏右部份,既相互避讓,又渾然一體。畫的左邊大片留白,顯得疏密有致。松樹常青,頑石不老,展示著崢嶸奇崛的高古氣度,在它們的映襯下,萱草葳蕤,蜀葵盛放,把忠孝的深遠之意表達得更韻味豐富了。

崇禎皇帝自縊,明朝隨之淪亡。順治二年(1645年),大舉入關的清軍相繼攻破蘇州和南京。這年除夕,王武的父親自盡,遺書囑托到,自己要戴著明朝儒生的幅巾下葬,墓碑上寫「故明王知我先生」。父親以死殉國,王武悲憤、哀痛得難以自抑,他又怎麽會做清朝的順民呢?他對著鏡子畫了自己的像,是背向人躺著的樣子,上面寫道:「怕見俗人。」熟悉他的人看到畫中的後腦勺,就知道畫的是他自己。

王武畫過不止一幅【忠孝圖】,他跨越時空,和錢選、沈周對話,也傳承著文人士子的精神堅守。他養了兩只白鶴,也是像林和靖那樣,和這象征高潔的仙禽為伴,來消磨自己的隱逸歲月。可是後來家裏窮得揭不開鍋,只能賣掉一只,留下的那只竟也郁郁而死。

如今,蜀葵、萱草隨處可見,城市街道旁、農家院墻畔,往往都能看到她們的倩影,也許正因為此,在我們家鄉,人們把蜀葵叫做「熟悉花」。唐人陳標有詩句道:「能共牡丹爭幾許,得人嫌處只緣多。」但是我覺得,既然她和萱草代表著美好的品格,人間還嫌她們的身影太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