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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地|陳橋生:書聖墓前

2024-06-13國風

文/陳橋生

暮春三月,草長鶯飛,萬物競發,最是江南令人沈迷的時節。

車駛入紹興嵊州市境內。車窗外,一江碧水寬且廣,流緩,溫潤,水天一色。沿岸蘆葦叢生,不時有水鳥驚飛起。知道這便是剡溪了,精神為之一振。

哦,剡溪,這便是那條在唐詩中流淌不息的剡溪呀,是李白筆下的「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是杜甫筆下的「剡溪蘊秀異,欲罷不能忘」,如今,它就在陽光下,泛著白光,打著漩兒,在我們的眼前靜靜地流淌,這算是不期而遇,抑或是久別重逢?

一條剡溪孕育了燦爛而輝煌的浙東唐詩之路。此行本不為此而來,追隨的是書聖王羲之。可循跡溯源,這條唐詩之路,不正是從遙遠的魏晉一路逶迤而來?

剡溪山水 陳瑞元/攝

東晉永和九年(公元353年)農歷三月初三,王羲之邀集摯友四十一人,在會稽山陰蘭亭(位於今紹興市柯橋區)修禊,臨流泛觴,飮酒賦詩,並即興寫下被後人譽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集序】,蘭亭由此聞名。可僅僅兩年後,永和十一年(公元355年),他便稱病辭去會稽內史一職,順剡溪而下,隱居於金庭,就是今天的嵊州。

我們走進蘭亭時,和1600多年前的那個日子一樣,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一路修篁夾道,清流激湍,遊人如織,喧鬧異常。而來到嵊州,周遭遊客稀少,頓感靜謐安然。遙想當年,迎接王羲之的,大概也就只有剡溪秀異的山水吧。

好在,他就是為幽靜而來。

一座高大的石坊最先映入眼簾,坊梁上刻有「晉王右軍墓道」六個字。走在墓道上,細碎的鵝卵石鋪就,曲徑通幽,仿佛在走向歷史的深處。兩旁松柏肅立,一種靜穆的氣息逼近。拾級而上,樹木掩映處,就是書聖的墓地了。

王右軍墓道

單檐挑角的方形小石亭,亭中矗立著青色墓碑,碑面書刻著「晉王右軍墓」。轉至背面,也有兩行陰刻字:「大明弘治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吉旦,浙江等處承宣布政使司右參議吳囗囗重立」。

探其源流,這裏曾出土梁大同年間(公元535 -546年)的墓磚,明弘治十五年(公元1502年)乃立墓碑,後倒塌。清道光二十九年(公元1849年),時任浙江等處承宣布政使司右參議的吳鐘駿,重新修繕了墓址、墓道坊,把倒塌的墓碑又立了起來。

墓園規制不大,墓呈圓形,由青石條疊砌而起。時值清明,可見新祭祀留下的痕跡。墳頭青草被清理過,裸露的泥土上新添著枯枝落葉。

不免有些感慨,比起很多的陵墓,千古書聖的墓地如此樸實無華!可轉念一想,怎樣的規制,才能與書聖地位相埒?千古書聖還需要怎樣的踵事增華?

關於王羲之墓的真實所在,有四種說法。一說在諸暨苧蘿山,一說在山陰蘭渚山,一說在會稽雲門山,一說在嵊州金庭山。

從文獻記載看,諸暨苧蘿山最早、最詳細,首見於南朝宋代孔靈符的【會稽記】,距王羲之去世僅百年左右。從墓地實物看,則只有金庭有墓地標識。盡管金庭墓在明朝弘治年間才建立,至今不過500余年,但畢竟「墓」是實物存在,不是電洞來風。

在紹興,會稽山下,有大禹陵,最早見載於【史記】,古稱禹穴。兩千多年過去,禹穴安在,這地底之下何所有?其中蘊藏的歷史謎題,也只能一直存疑下去。但這並不妨礙人們不停地踏足,不斷地叩問。

司馬遷二十歲南遊江淮,上會稽,探禹穴。在他的筆下,夏朝成為信史。中國最古老的治水篇章,從濃郁的神話色彩裏進入歷史的視野。

在史書記載中,紹興成為大禹最重要的活動地。一是禹禪會稽。透過召集諸侯共同祭祀會稽山,從而建立統一的國家政權,開春秋戰國時代「諸侯會盟」之先河;

二是禹疏了溪。改堵為疏,「三過家門而不入」,終於治水成功。了溪,即後稱剡溪;

三是禹娶會稽。大禹娶塗山氏女後,不以私害公,新婚四日復往治水;

最終,大禹選擇了會稽山作為自己的安葬地。

大禹陵的屹立,讓大禹遊移的形象如山一般穩固。在中國歷史的源頭,需要有這樣一位英雄人物作為榜樣,他的敢於擔當,克己奉公,堅韌不拔,深深地滲透在中華民族精神的文化基因中。

會稽大禹陵

在碑亭的正上方,鑲嵌著一塊長條形的青石匾,匾周雕鏤花紋,卻不著一字!像試卷裏無從落筆的填空題,空白得如此刺目;又仿若書聖射出的一道目光,日夜註視著這裏的一草一木,人來人往。

千古書聖的墓,誰能去題寫呢?於是,它就這樣孤傲地留白著。

王羲之墓廬

好在,石柱上有一副楹聯,讓人有所依傍、揣想:「一管擎天筆,千秋誓墓文」。上聯贊嘆其書藝,下聯嘆賞其書德,對仗精巧,用典熨帖。

那場著名的蘭亭集會後不多年,王羲之便不願再茍且混跡於官場,率子孫到父母墓前自誓不仕,明其心誌:「止足之分,定之於今……自今之後,敢渝此心,貪冒茍進,是有無尊之心而不子也。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載,名教所不得容。信誓之誠,有如皦日!」

文如其人,書如其人,是中國傳統文藝精神。一位書法家要名垂於世,只會寫字是遠遠不夠的,其一言一行,須堪為後世師表。

這副楹聯,出自「杭人唐雲」之手。唐雲,杭州人,當代海派書畫大師,與嶺南畫派的關山月、賴少其等人都有君子之交。因名字與唐寅音近,人稱「杭州唐伯虎」。如今,唐雲紀念館也已坐落在美麗的西子湖畔。

1986年10月,嵊縣(今嵊州市)南橋舉行通車典禮,唐雲為橋題字,被邀前往觀禮。到了自然要拜謁書聖墓,於是,主辦方便趁機提出了要求,說這墓亭兩側的石柱上是空的,需要有一副與書聖得體相稱的對聯,希望他能出手相助。唐雲答應了。於是,有了這副楹聯。

楹聯的字型為行草,而非一般墓文所用楷體或碑體,反倒顯出幾分別致率性。

一縷陽光,穿越午後的樹梢,斜斜地打在墓柱上,樹影晃搖,仿如一雙神奇的手,在輕輕地撫弄擦拭。又似書聖顯靈,在給我們一分啟迪,如來拈花,只看你我有無會心的慧根。不由深深地吸上一口氣,試圖讓全身的每個毛孔都開啟,讓每個細胞都能浸潤在這絲絲氣息中。

微風拂過,飄來淡淡的花香。墓道兩側一大片櫻花林開得正盛,有早櫻,有晚櫻,早櫻已經開謝,晚櫻正值爛漫。粉紅、粉白、淺粉、淡紅,在夕陽的余暉中明滅閃耀,輕盈優雅,清新怡人。大家禁不住四散拍照,歡笑聲打破了墓園的寂靜。

櫻花林中,豎有高大的【蘭亭集序】碑,青石鐫刻,是日本書法團體天溪會所立。他們仰慕王派書法,遠涉重洋,來金庭拜謁書聖之墓,並帶來日本櫻花樹種,栽植於此。

【蘭亭集序】碑

【金剛經】有曰:「當知此處即為是塔,皆應恭敬,作禮圍繞,以諸華香而散其處。」年年歲歲,櫻花盛開,在枝頭,為落英,以諸花香而散其處。

一如風中的經幡,一遍遍念誦;又如書聖筆下的文字,「飄若浮雲,矯若驚龍」,在天地山谷間漫舞。不是風動,不是花動,每一次風動,都是念誦;每一次臨摹,都在朝聖……

櫻花,以其絢麗易雕而動人情懷。

著名日本畫家東山魁夷在【一片樹葉】中曾說:「無論何時,偶遇美景只會有一次……如果櫻花常開,我們的生命常在,那麽兩相邂逅就不會動人情懷了。花用自己的雕落閃現出生命的光輝,花是美的,人類在心靈的深處珍惜自己的生命,也熱愛自然的生命。人和花的生存,在世界上都是短暫的,可他們萍水相逢了,不知不覺中我們會感到一種欣喜」。

這樣的敏感,與【蘭亭集序】如出一轍。宇宙萬物生生不息,無窮無盡,而韶華易逝生命無常,「修短隨化,終期於盡」,所興發的種種無可奈何的人生感喟,揮之不去,推之還來。

王羲之是幸運的,剡中山水是幸運的,他們萍水相逢,生出這天地間無限的欣喜。隱居金庭的王羲之, 「盡山水之遊,弋釣為娛」,最終,又把金庭給予他的一切都羽化在這裏的一山一水中。

午後的華堂村,遊人寥寥。徽派建築的屋檐飛翹,青磚灰瓦,莊重素雅。曲折幽深的卵石小道,呈井字型散布,將我們引向一個個牌坊、祠堂、戲台、水井。或明或暗的光亮,將歷史一寸一寸揭開,呈現於眼前。

據說,王羲之離世後,六子操之在金庭繁衍生息,形成了一個龐大的王氏家族。王氏後代多擅書畫,喜歡將書畫懸於廳堂供人品賞,故其宅有「畫堂」之稱。

後來,由於屋舍精麗且山水清妙,便將「畫堂」改為村名「華堂」。如今,華堂村已是嵊州市最大的行政村,裏面居住著王氏數代後裔共4000余人。建於明代的王氏宗祠,含並在王羲之墓,成為浙江省重點文保單位。

王氏宗祠精美的古建築構件

一條石質黝黑的水圳格外引人註目。玉帶似的水圳順墻根而行,沿街繞戶入室。當年正是參考曲水流觴的設計,將這條水圳貫穿全村。因其曲曲環環,故得名「九曲水圳」。

此前,在紹興蘭亭,曾在王羲之們「曲水流觴」處閑坐多時。一條曲曲彎彎「之」字形的水圳,清淺流淌,兩側石塊砌築,可坐可立。一撥一撥的遊客在拍照,在嬉戲。

相形之下,華堂村的水圳更顯自然而特別。一觴一詠,何止於暢敘幽情,更兼具實用之美。歷五個多世紀,仍是全村生活、灌溉、消防的重要設施。

水圳自平溪河流入,河上有平溪橋,將華堂新村與華堂古村連為一體。橋建於乾隆五十年,橋下溪流潺潺,不急不躁,淺吟低唱,似在輕輕訴說著金庭的千年風流。

金庭鎮華堂村

王羲之之後,有多少高人沿著剡溪而來,不得而知。但歷代文人墨客遠涉山水,踏訪剡溪,一半是為了兩岸山水,一半便是為了金庭隱士。金庭是這條詩路上繞不開的一個結。據考證,在唐朝,有400余位詩人到過剡溪,留下2000余首詩歌。

多次來到金庭的李白,有詩紀行曰:「人遊月邊去,舟在空中行。此中久延佇,入剡尋王許。」我們不再是舟行,卻懷著同樣的心誌——入剡尋王許。當年,王羲之隱居金庭後,他的好友許詢、支遁相繼而來,比鄰而居,放情於山水,縱浪於大化。

華堂村裏寫字的老人(王羲之後代)

在華堂村穿街過巷,家家戶戶可見文房四寶。

我們走進一間屋子,甚是簡陋,居中兩排書桌,鋪開的宣紙墨跡未幹,四周貼滿了各式書畫作品,大體都是臨摹右軍體。主人自稱王氏55代孫,九十老叟。

他說,這些都是村民們的習作,語氣中頗有幾分自豪。又應大家之邀,現場書寫,一個飄逸灑脫的「鵝」字,瞬間讓人閃現回蘭亭景區內「鵝池」碑上王羲之所書「鵝」字。

王羲之愛鵝,有著不盡的傳說,以至被稱為「鵝書」。所書「鵝」字,自然流貫的線條,歷風雨千年而新鮮如斯,依稀可辨其揮筆時靈動從容的身姿與氣息。這氣息,流轉千年,如村巷裏迎面而來的清風,自由地流淌穿梭……

原文載於【羊城晚報】2024年06月13日 A7花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