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李清照的詞,如品和田玉,如賞青花瓷。
總以為,像李清照這樣如水做的美麗而柔弱的女子是值得男人去呵護和愛惜的;總以為這樣暗香盈袖、風中佇立的女子目光裏,註定有男人永遠不可能知道的東西。這樣的紅顏女子永遠是一道遙遠而神秘的風景。
常記溪亭日暮,沈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李清照【如夢令】
在遙遠的記憶裏,一個宋朝的少女劃著輕舟,在重重疊疊的綠葉與紅花間破浪而來。那女孩子臉兒微紅,妙目惺忪,似有醉意。然而,小舟卻在蓮葉藕花間盤桓難進,打著旋兒。她四下裏張望,一臉迷茫,糟糕,迷路了。「爭渡,爭渡」,正當她奮力劃槳催動蘭舟時,四下裏卻撲棱棱驚飛了水灘邊的大群水鳥。
望著那些紛紛拍著翅膀轟然起飛的野鴨和鷺鷥,少女卻開心地咯咯笑了。那笑聲在宋朝的天空飄蕩,而西天的斜陽將一抹胭脂般的嫣紅映在了少女如花朵般的笑臉上。
那真是如詩如夢的黃金歲月啊。在水墨畫一般的詩性荷塘裏,少女李清照就這樣活得像三月天的陽光一樣燦爛,像天上飛過的鳥兒一樣自由。歡樂的笑聲是少女們的天籟之聲,是生命最本真的原生態。在宋朝的溪亭,濟南城西的百畝荷塘裏,從那裏飛揚開來的歡快笑聲穿越了千年的時光,清晰地傳到我們的耳畔,也把一份純真的快樂和明亮的心情傳給了我們。
讀著這樣的文字,一擡頭仿佛就見到一個裊裊婷婷、身姿輕盈的少女,正笑著從宋朝的荷塘邊走來。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李清照【如夢令】
我寧願相信,這首詞同樣是少女李清照的心情筆記。
少女李清照出身書香門第,有著天生的詩人氣質。這個敏感而多情的青春期少女,內心深處有著一份別樣的寂寞與感傷,自然會見花動心、逢雨落淚。那些天邊的流雲,那些霎時的風,霎時的雨,那些陽光下曾經盛開的花朵卻轉眼間雕零。敏感、多情的心總會隨著這些四季流轉而悸動,隨著花開花落、雲卷雲舒、鳥去鳥來而傷感。
那些時光流轉的細枝末節,那些人們時常忽略的地方,總是能牽惹著少女內心的潮起潮落。也許,她曾經在胭脂般紅艷的海棠花下流連。那海棠花曾有「女兒棠」的美稱,像極了嬌慵美艷的少女。也許正是對著那海棠花,飲酒,吟詩,賞花。所以經過一夜雨疏風驟,她對那海棠花的命運委實有種忐忑不安的牽掛。問問那卷簾的丫頭,卻說園子裏的海棠花兒還是老樣子,沒什麽變化。李清照卻無奈地一笑:知否知否,應是綠葉豐潤,紅花萎瘦。海棠雖好,風雨無情,它是不可能長開不謝的。說完,也許她還會輕輕地嘆息一聲:難道我的未來會像那萎落的海棠花兒一樣嗎?
就像那後花園裏的雨疏風驟,海棠花的綠肥紅瘦,總讓一位纖弱清瘦的少女心思婉轉,多情牽掛。誰也猜不透這個少女的心中所想,淚從何來。也許只有上帝知道,這個女孩子長大了。她的生命通體吸收了天地日月的靈氣,一種生命本真的意識在悄然萌動、覺醒。
在李清照這首【如夢令】裏,「綠肥紅瘦」一語是照亮這首全詞的精妙之筆。「綠」是葉,「紅」是花,是兩種色彩的鮮明對比;「肥」形容雨後的葉子因水分充足而茂盛肥大,「瘦」形容雨後的花朵因不堪雨打而稀少零落。平平常常的四個漢字,這麽一搭配組合顯得如此色彩鮮明、生動可感。李清照筆下的隨意一抹,嫣紅可人的海棠花也從此有了個雅稱:綠肥紅瘦。
綠肥紅瘦的女人花啊,在紅塵中寂寞地開放,多情地搖曳,誰能安慰她內心的寂寞與孤獨?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
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
月移花影約重來。
——李清照【浣溪沙】
終於,少女李清照的愛情鳥飛來了。
這是她青青澀澀的初戀,心頭藏著那份暗暗的甜美與羞澀,那種心如鹿撞的慌亂,那種秋水般閃動的眼波,那份幽幽在懷的牽掛與眷戀。就在這首【浣溪沙】裏,透出了李清照在那最美好的年華裏最隱秘的心事。我們驚訝地發現,她居然和情郎私下裏幽會了。
少女李清照姣美的面龐宛如初開的荷花,斜插的寶鴨首飾映襯著如雪的香腮。天生俏麗的女孩子為了見情郎,暗暗精心地化妝修飾,美到了極致。「繡面」,是唐宋時女性面額及頰上貼的紋飾花樣。「寶鴨」也是宋代女子的流行裝飾,是當時潮人們的時尚。可見,少女李清照對生活是很講究、很時尚的。
「眼波才動被人猜」真是神來之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美目流盼間,宛如彎彎明澈的秋水,閃動著少女內心的秘密,怕人猜,卻又忍不住內心的喜悅,就這樣春情無限,就這樣愛意繾綣,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夢想終於照進了現實,沈浸在愛情中的少女心思常常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那時,她常常春情滿面,走路都格外生風。一個人常常想著想著就會禁不住笑出聲來。那個人的影子時時出現在她夢裏,讓她心魂相牽。於是,一燈如豆的書案前,灑金的粉紅箋紙上,會出現一行行娟秀的文字。
女兒家的矜持話語間卻時時不經意透出柔情,明明滿心的依戀與真情卻又生怕一旦說出會被對方輕慢。心頭明明是濃得剪不斷的眷戀與牽掛,到了筆下卻又冷靜得讓那個人摸不著頭腦。
初戀,他們都不懂愛情。
「月移花影約重來」一句將她的心事和盤托出。就像那【西廂記】裏的崔鶯鶯與張生相約幽會:「待月西廂下,風吹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迷失在她的愛情森林裏,世界就都是粉紅色的。
那麽,那位有幸得到才女兼美女青睞的幸運男子會是誰呢?一個叫趙明誠的年輕公子此時走進了她的生活。
年齡只比李清照大三歲的趙明誠正在朝廷太學裏讀書求學。而京師太學裏多的是當時一流的文人墨客,也多的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曾在太學為官,可能還在太學裏教過書。在當時的文人圈子裏,李格非家有位待字閨中、才貌俱佳的小才女應是眾所周知的,太學裏一班才子更不會不知道。於是,好奇心大起的趙明誠便拜讀了出自才女筆下、流傳一時的那些華美篇章。一讀之下,免不了大感驚才絕艷。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於是,這位翩翩趙公子怦然心動,愛慕之心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趙明誠出身於官宦富貴之家,也是書香門第。父親是北宋朝廷著名新黨人物、時任吏部侍郎的趙挺之,後來曾官至宰相。他從小就喜歡舞文弄墨,飽讀詩書,尤其喜歡收藏古代的金石燒錄文字,甚至到了癡迷的程度。由於這一愛好,他也交遊甚廣。在他十八歲時,鹹陽出土了一枚古代的傳國玉璽。當時朝中的「將作監」李誡親手拓印了兩本,其中就有一本送給了趙明誠。可見他在收藏界也是小有名氣。
這樣一位儒雅君子,是否是那位天性自由、才情卓異的少女夢中的情郎?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
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
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李清照【點絳唇】
無憂無慮的少女李清照從秋千架上下來,將發酸的纖纖小手揉了揉。這時的她香汗淋漓,輕衣微透。這時,她聽到了有客人進來,急忙躲避,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只穿著襪子走開了。她頭上金釵也失落了,頭發微亂。可是快要臨進門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回過頭瞧瞧來人是誰,卻裝作是在嗅著那一邊的青梅。
這個天性率真任性的女孩子怎會如此緊張、害羞和失態?可見這客人不是一般的人,否則她也不會專門寫下這首詞。
那麽,那位來的客人可就是那位儒冠青衫、渾身彌漫著書卷氣息的書生公子趙明誠?
總之,我相信,在某個機緣天定的時刻,趙明誠和李清照應是有過一面之緣。有道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那個時刻,李清照才十七歲年紀,卻生得「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站在人前顯得亭亭玉立、明艷照人。顧盼間,「眼波才動被人猜」。
「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美人的秋波流轉頓時傾倒了那位翩翩書生趙公子。
那是大宋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繁花似錦的陽春裏,明眸如水波流轉,腰肢似柳枝輕搖。十八歲的李清照終於走出了深閨,乘一頂花轎,攥著一角衣襟,輕輕跨入了趙家的府邸,走向一個年輕男子的懷抱。十八歲的李清照終於出閨成大禮。她已經是那個叫趙明誠的二十一歲年輕男人的嬌妻。也許,從這一刻起,這個世界對於她有了完全不同的意義。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在這個大宋建中靖國元年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於是,他們牽起了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李清照【一剪梅】
荷塘裏粉紅的殘荷飄零冷落,玉簟秋涼。女子閑愁難耐之時,輕輕褪去羅裳,獨自登上一葉蘭舟。總在等待遠方的人能鴻雁傳書,但等那雲邊雁行歸來,卻只見那皎潔的月光靜靜地灑滿西樓,令人目斷神迷。
思念就像無法阻止落花的雕零,就像無法阻止河水的流淌。一樣的相思月光,在遙遠的兩地惹起了心頭離別之苦、相思之愁。這種相思之情無法排遣,皺著的眉頭方才舒展開,而綿綿思緒又湧上心頭。
李清照和趙明誠剛剛結婚不久,趙明誠便遠遊求學。兩人分隔兩地,當風結帶,望月懷人。告別了無拘無束的少女時代的她,在庭院深深的趙府之內只有丈夫是知心人。所以,她簡直沒有辦法不想他,只得到荷塘登舟遊景以排遣愁意。但她發現心中對夫君的思念只是讓剛剛舒開的眉頭,卻又湧上了心間,更加濃烈。
在輕盈動人的古典旋律中,仿佛正看見一位紅袖羅裳的美麗女子分花拂柳而來,裊裊娜娜,倩影似煙花般寂寞。
當此際,哀愁點點,如花飄落,雁影遙遙,月滿西樓。
讀這首詞,常常感到美得玉潔冰清、仙韻入骨,美得不可思議,像極了一幅色澤清麗、意境優美的工筆畫。真沒想到,寂寞竟讓一個女人的筆下文字如此清靈、美麗,妙不可言。用清人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中的一句評語:「精秀特絕,真不食人間煙火者。」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
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李清照【醉花陰】
讀這首詞,心頭總纏繞著一種莫名的傷感,內心深處會出現一幅悠遠淡雅的畫面:薄霧輕煙裏,東籬菊花間,似乎隱隱有一位瘦比黃花、滿眸愁意的紅顏女子的身影在晃動。
她素心無塵,她愛意仿徨,她的裙幅在菊花間輕輕拂動,她的袖間縈繞著縷縷不絕的菊花香。她就是李清照,她就是那位在時光流水中落花一樣飄零的古代紅顏女子。
「薄霧濃雲愁永晝」,那是重陽節一個怎樣的陰霾天氣!她斜斜地靠在床榻上,靜靜地看那金獸銅香爐裏的一柱青煙裊裊,幽香陣陣,好一陣神思恍惚。那絲絲縷縷的青煙裊裊輕舞,彌散在空氣裏。這屋子裏的空氣中,卻獨缺了另一個人的味道,一個年輕男人身上的、她十分熟悉的親切味道。
這孤獨的日子總是如這一爐香霧般裊裊逝去,了無痕跡。輕紗帳裏,她玉枕獨寢,難以入眠。半夜的秋涼透入帳中、枕上,更讓她懷念夫婦團聚時的溫馨與親密,幻覺中如同隔世。
「每逢佳節倍思親。」這樣的重陽節裏,卻讓她獨守空閨,與寂寞為伴,這是怎樣一種難耐的孤獨!重陽的菊花開得極盛極美,滿地黃花堆積。那個女子「東籬把酒」,指尖輕輕拈起一枝菊花,飲酒賞菊直到黃昏時分,染得花香盈袖。「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遠方的人此時也在經受相思之苦吧?晚來風急,瑟瑟西風掀起了簾子,她感到一陣撲面而來的寒意,更感到風中的自己是如此無助、如此瘦弱。看著那纖秀婀娜的菊花,再看看益發消瘦的自己,頓生人比菊瘦、命不如花的感嘆。
女人的全部快樂與幸福都來自那個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是他,是他,都是他,讓她歡喜讓她憂。醉眼蒙眬中,她越發思念天水相隔的丈夫。於是一闋【醉花陰】寄往千裏之外的夫君趙明誠。
也許是這些文字寫得太美妙了,竟惹得做丈夫的起了比試之心,於是三夜未合眼,奮筆作詞數十闋。他將李清照的詞混在自己的詞作裏,一起交給朋友陸德夫品賞。陸德夫細品再三,說:「只有三句絕佳。」趙明誠忙問:「是哪三句?」陸德夫慢悠悠地說:「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正是李清照【醉花陰】中的句子。
重陽佳節,日漸憔悴的佳人獨對西風中的瘦菊黃花,淚眼問花花不語,此情何寄?我想,性情寬厚的趙明誠收到這首詞,除了驚艷於愛妻的文字,想來更多的是一份感動。
哪怕就如上面故事中所說的,趙明誠數十闋詞竟不敵清照的三句,但洋溢在他心頭的仍然是一份溫暖的愛意,一份對妻子冰雪般聰穎和才華的欽佩,一份對日形消瘦、憔悴的嬌妻的憐愛、疼惜。也許,還有一份對擁有如此才華的女子為妻的小小自得。
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當他每每再看到秋風中枝頭搖曳的菊花,心頭大概總會晃動著那個在花間、在風中婉轉徘徊的柔美身影。
在茫茫人海裏,這個世界上,能總有一個人為你牽掛,為你思念,那是一種溫暖,也是一種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