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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瓚的潔癖與清冷

2024-04-01國風

古代書畫大師崇尚淡泊高雅者如雲,但在實際生活中以「潔癖」聞名的卻不多。元末明初畫家倪瓚繪畫風格遒逸清冷,在生前就享有盛名。至明清,倪瓚聲望更高,其書法作品也備受喜愛,董其昌便贊其書法曰:「倪自作一種排程,如啖橄欖,時有清律頰耳。」另一方面,倪瓚的種種「潔癖」行為也成為人們的談資,在明清筆記中多有記載。

倪瓚的「潔癖」心理從何而來?這種心理又對他的繪畫有何影響?

富家子弟的堅持

倪瓚是江蘇無錫人,浸潤在江南文化中,他從小就喜愛書畫,對政治興趣不大。與歷史上很多書畫家一樣,倪瓚從骨子裏就對俗世有種疏離感,說他逍遙事外也好,不通人情也罷,倪瓚總是給人一種高冷的姿態,甚至讓人捉摸不透,難以理解。

倪瓚的高冷特質,可能與他的早年經歷有關。倪瓚出生在一個物質優渥的家庭,從小就養尊處優,最大的興趣就是讀書。當時,他家裏有一座藏書閣,經史子集,無所不包。倪瓚不太喜歡與人交往,從小就喜歡獨自呆在書齋裏,研讀古往今來的聖賢書籍。這一方面培養了他的君子之風,沒有變成紈絝子弟,另一方面,也讓他的性格變得清高孤傲。在靈魂棲息的一方天地裏,他就是唯一的主宰,任何闖入這個純粹空間的人,都得經過他的同意。

倪瓚能過上這樣閑適的生活,離不開家族的蔭蔽,特別是兄長倪昭奎的保護。倪昭奎是元朝道教圈子的中上層人物,享受不少特權,倪瓚也能免於繳納稅賦。這讓倪瓚的早期生活得以悠遊自在。

但就在倪瓚即將而立之年的時候,倪昭奎去世了。倪瓚繼承了家業,但他不事生產,不懂經營,很快就家道中落了。到了中年,倪瓚長期在寺院生活,憑借化外之人的身份,還能勉強度日。他物欲很低,倒也能安貧樂道,可生活中的不幸接踵而至,妻兒早喪、幼子不孝,這讓他原本就不多的生活樂趣,變得近乎於無。晚年的倪瓚郁郁寡歡,只能寄情於山水與書畫之間。明初,朱元璋為了安撫舊派文人,曾派人邀請倪瓚出來做官,但他早就厭煩了塵世間的各種羈絆,便婉拒了。洪武七年(1374),倪瓚病逝,享壽74歲。(【明史·倪瓚傳】)

元末明初之際兵荒馬亂,倪瓚能幸存下來,並活到古稀之年,其實也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倪瓚一直是用自己喜歡的方式、獨立的姿態去生活,既不諂媚權貴,也不取悅旁人,只是孤獨地徜徉在精神的天地之間,雖有孤獨、貧苦,卻也豐饒、美好。

倪瓚最讓人不解乃至引人詬病的,就是他始終改不了的潔癖。據倪瓚【清閟(bì)閣全集】記載,他有段時間住在別人家裏,仆人出門打水,挑起重擔,前桶水是用來喝的,後桶水是用來洗衣服的。這本來沒什麽問題,但倪瓚看到仆人行為粗魯,總擔心他弄臟飲水,竟然堅決不喝前桶水,也只用後桶水洗腳。

另據明代文人王锜所著的【寓圃雜記】記載,有一次,有人想進倪瓚的書閣看看,他死活不讓,生怕別人弄臟了他的房間。對方說了一堆好話,倪瓚才同意人家進來了。不知道是幻覺還是真的,倪瓚覺得別人好像在他的房間裏吐了一口痰,就變得疑神疑鬼起來,在房間裏到處尋找和清理,卻沒發現任何汙穢之物。找了半天,在院子裏的梧桐樹下,他才發現那口痰,感覺自己整個住所都被汙染了。他趕忙叫人一起來清洗梧桐樹,從上到下,來來回回,用清水洗濯好久。連續好幾天如此,這梧桐樹竟被水澆死了。此事傳到外人的耳朵裏,倒是很少有人指責那個吐痰的人,反而對倪瓚的做法難以理解,他的怪癖也由此傳開,成為人們的笑料談資。

對於茅廁這樣的五谷輪回之所,倪瓚更是避之不及。雖說人難免有三急,但倪瓚還是盡可能地讓廁中汙物遠離自己。據顧元慶【雲林遺事】記載,倪瓚家的廁所「以高樓為之」,高樓下面有一個敞口的木格子,裏面墊上很多雪白的鵝毛,汙穢落下之時,正好能被揚起的鵝毛覆蓋,也不會有難聞的味道。

倪瓚也因為自己的潔癖而吃過虧。據馮夢龍【古今笑史】記載,有一次,倪瓚的母親病重,請江浙地區的名醫葛可久來看病。這位葛大夫要求倪瓚騎著他心愛的白馬來迎接。那天下雨,道路泥濘,倪瓚的白馬被弄了一身汙泥。而後,葛可久又要求上倪瓚的書閣看書,倪瓚不得不答應,結果葛可久穿著鞋就上去了,還把倪瓚珍藏的古玩書籍翻得一團亂。倪瓚氣得不行,但為了給母親看病,終於還是忍氣吞聲了。最後他放出話來,說現在是為了母親才忍受葛可久的種種行徑,要是將來自己生病了,就是病死了,也不會再找他看病。

或許,倪瓚的潔癖,也是這位落魄富家子弟的一種堅持。

清冷簡潔畫如人

有人將心理學上的潔癖視為一種人格障礙,但在不影響日常生活的前提下,潔癖也不算多麽嚴重的心病,只是一種比較特殊的心理現象。但倪瓚的潔癖顯然是有些嚴重的,這不僅影響了他的生活,也影響了他的繪畫風格。

收藏於故宮博物院的【幽澗寒松圖】,就呈現了典型的倪瓚式畫風。此作是倪瓚為友人周遜學所畫的,畫中松樹孤倔挺立,山水線條簡單,蕭蕭索索,留白很多。畫面左上角還有題詩,「秋暑多病暍,征夫怨行路。瑟瑟幽澗松,清蔭滿庭戶。寒泉溜崖石,白雲集朝暮。懷哉如金玉,周子美無度。息景以橋對,笑言思與晤。」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一幅山水畫卷。

倪瓚還有一幅【竹枝圖】,畫中是傾斜的墨竹,還有題詩:「老懶無悰,筆老手倦,畫止乎此,倘不合意,千萬勿罪。懶瓚。」這竹子就像倪瓚自己,看起來慵懶、散漫,其實內心有篤定的追求,看似脆弱,實則堅韌。【竹枝圖】同樣留白很多,有一大半畫幅都空無一物。可惜,現在的畫上有不少明清篆刻家的印章,還有乾隆皇帝的禦筆題詩,反而讓墨竹的空靈感和潔凈感少了許多。

倪瓚的其他一些畫作和題字,也都是遒逸清冷的風格。如【梧竹秀石圖】中梧桐、石頭都孤零零的,配有題詩:「貞居道師將往常熟山中訪王君章高士,余因寫梧竹秀石奉寄仲素孝廉,並賦詩雲:高梧疏竹溪南宅,五月溪聲入坐寒。想得此時窗戶暖,果園撲栗紫團團。」

【秋亭嘉樹圖】更是大量留白,小樹孤倔,遠山茫茫,有倪瓚自題:「七月六日雨,宿雲岫翁幽居,文伯賢良以此紙索畫,因寫秋亭嘉樹圖並詩以贈。風雨蕭條晚作涼,兩株嘉樹近當窗。結廬人境無來轍,寓跡醉鄉真樂邦。南渚殘雲宿虛牖,西山青影落秋江。臨流染翰摹幽意,忽有沖煙白鶴雙。」

倪瓚的書法作品也是如此。如【靜寄軒詩文】,字跡規整雋永,文雅秀氣,遠看有點像館閣體,但細看,卻能發現其中的妙處。或許是倪瓚極其看重自我的感受,尊重內心的聲音,讓他的精神世界豐富而強大。這幅字是在他71歲時寫的,但一點沒有雕敗、滯澀之感,反而堅韌遒勁,如同蒼老而頑強的梧桐樹,孤獨地向上生長著。

古代不少文人都有精神潔癖,對於那些自己看不慣的事情、不想接觸的人,都保持足夠的距離。不論是「心遠地自偏」的陶淵明,還是「梅妻鶴子」的林和靖,都是遠離世俗塵囂的精神潔癖的體現。但是,精神潔癖和生活潔癖不是一回事,前者多因觀念而起,後者則是深入人格的思維慣性,緊靠改變認知觀念是很難調整的。雖然歷史資料沒有告訴我們倪瓚潔癖的具體形成原因,但透過他諸多反常態的表現來看,其潔癖心理是貫穿一生的,並不會因為外部環境的變化而變化,也沒有隨著歲月的增長而淡化。

到了晚年,倪瓚的潔癖越來越嚴重了,有些人以為他只是特別講衛生,不明白其中的心理機制,對他也有諸多不解和偏見。倪瓚的朋友不多,但名氣卻很大,很多人都仰慕他的名聲,想跟他交往,但倪瓚交往的圈子,大多限於比較誌同道合的文友。有些人因此覺得他不過是擺擺架子,沒有什麽真本事。即便是倪瓚的朋友,有時候也難以接受他嚴重的潔癖。不過,倪瓚也完全不在乎外界的評價,繼續我行我素。

排除強迫心理的因素,倪瓚的潔癖還有一層「愛自己」的特點。他不像很多人那樣,有明確的社交意識,並不把自己當成社會環境中的一員,他只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去理解這個世界,所有的思維溯源,都在於如何與自我對話。這並非自私,而是一種自我主體意識強烈的表現,只是多數人做不到這樣,反而顯得倪瓚很另類了。

根據【古今笑史】的記載,如此愛幹凈的倪瓚卻在晚年因瑣事入獄,被關在又黑又臭的監牢裏。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但倪瓚還是有一身傲骨,他竟然要求每次獄卒送飯的時候,都得把餐食端過頭頂。獄卒不解,就問他原因,倪瓚不回答,旁人說道:「他是怕你的吐沫落到飯裏!」聽罷,獄卒勃然大怒,不僅故意拿汙穢之物惡心倪瓚,還把他鎖在糞桶旁邊。雖然有很多人為他求情,倪瓚最終免於折磨,但他還是因為過度氣憤而患上了脾泄的毛病,大概還是被暗無天日的監牢的汙穢惡心到了。倪瓚自以為潔身自好、幹凈清爽了一輩子,到頭來還是被汙穢纏身,不能不讓人慨嘆命運的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