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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繡裏的宋代中國

2024-09-04國風

如果歷史可以感聽,那麽宋代一定是清風拂面的聲音。崇文抑武和厚待文士的國家政策,給宋代文人士子帶來前所未有的身份自信,也給普通百姓留下廣闊的精神空間,這讓宋代的市井之氣始終攢動著一團「文氣」,也養成了有宋一朝高規格的社會審美能力。經過隋唐的積累和各項政策的實施,北宋的社會經濟及文化科技都遙遙領先。

宋代綠地芙蓉山茶梔子花紋羅

如宋詞婉約,如宋瓷雅致,宋羅、宋綾則「骨骼」清奇。這一時期的絲織品,不僅在紋樣上嵌入了文人理想和世俗理念,用色上也以清新文雅、簡潔簡約為尚。其中,單色提花織物喜以藕荷色、煙色、茶色、棕色、褐色等現代人眼中的「高級色」為地,配以白色、鵝黃等極為寡淡的色調,給人清冷孤傲之感。多色織物也一改漢代的五色俱全與唐代的明烈對比,轉而采用鄰近色配色法,透過降低色彩飽和度與對比度來塑造一種自然簡約、低調柔和之美。這種宋式文人審美影響深遠,直至今天仍被津津樂道。

與漢唐墓葬出土的絲織品不同,已發現的宋代墓葬中鮮有華麗富貴的織錦。在湖南衡陽何家皂北宋墓,以及福州黃昇墓、江蘇金壇周瑀墓、江蘇高淳花山墓、浙江余姚史嵩之墓等南宋墓葬中,出土了大量綾、羅、絹、綺、紗、緙絲等質地輕薄、顏色清淡、花紋雅致的絲織品種;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北京、山西、遼寧、內蒙古等地發現的同時期遼墓中,卻有不少色澤鮮艷的織錦出土。這種情況既與宋人以淡雅為美的歷史描述相吻合,也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澶淵之盟」後,尤其是宋室南渡之後,朝廷以錢帛換和平的歷史記載。

相比漢唐在精神世界鉤沈,宋人把大部份熱情留給了生活本身。唐代風行的宗教畫、仕女畫等在宋代轉型為花鳥山水,宋徽宗本人就是個中翹楚。他和他領銜的翰林書畫院,讓藝術拿到了意外的政治加分,從而加速發展,為一代創制。作為紋樣第一手參考的繪畫,筆觸自然要向織繡延伸,漢代的雲氣動物紋和唐代紅極一時的寶相花紋、陵陽公樣等已經不再時興,彼時汴京城大小鋪子裏最受追捧的是植物花卉紋,上面自然靈動的花鳥和寫生折枝花、穿枝花等,彰顯著宋代工筆畫的藝術成就。

宋代紫地鸞鵲穿花緙絲

兩宋書法繪畫發達,而宋代織繡的一大用處也正是裝裱。宋徽宗「宣和裝」、宋高宗「紹興禦府書畫式」等,嚴格規定了裝裱所用織物的材質及樣式。據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載,南宋宮廷多以花鳥紋和植物花卉紋錦、綾、絹、緙絲、刺繡等裝裱書畫,種類極為豐富,體現出宋代畫作的寫實風格。如紫鸞鵲、紫百花龍、紫湯荷花、紅霞雲鸞、黃霞雲鸞、青大落花、青櫻桃、方勝練鵲、水藻戲魚、紅遍地雜花、紅遍地翔鸞、紅遍地芙蓉、倒仙牡丹等,都是當時的流行樣式,可謂「花開遍地金」,這也與出土的宋代絲織品實物的花紋樣式符合。

「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這是李白【山中問答】中的一句。李煜在【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中,也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的哀嘆。宋代蜀錦工匠根據前人詩詞意境,結合時人範成大「落花流水淺深紅,盡日帆飛繡浪中」描述之景,對傳統水波紋進行藝術加工,再以折枝或單朵的梅花、桃花與之疊合,創作出風靡一時的落花流水錦,其風格輕快典雅,獨具翰墨之氣。落花流水是宋代織繡典型樣式,在元明時期得到進一步發展演變,並被瓷器等工藝品廣泛采用,通稱「落花流水紋」。

宋代新儒學建構的全民理性,給紋樣也算出了一套通達於美的「公式」。藉思維的發散和格律的講求,宋人從社會的倫理中推演出紋樣的「條理」,打造美妙神奇的幾何布局,形成宋代美學獨有的一種「程朱範式」。事實上,幾何紋在新石器時代彩陶文化中就已廣泛出現,宋代的幾何紋樣結構嚴謹、形式簡潔、內涵深邃,外觀端莊沈穩、嫻靜內斂,體現了宋人對自然和生命的理解、對和諧世界與中庸之道的追求,是中國傳統哲學思想的外化與表達。

宋代落花流水紋樣

宋代最具代表性的幾何地紋是鎖紋,【營造法式】中將鎖紋歸為一個大的門類,言「鎖文有六品」,囊括以鎖子、簟文、龜文、四出、劍環、曲水等為代表的多種紋樣形式。其中較有特色的如「二二正排」的球路紋和方勝紋,若圖案以圓圓相交為基本骨架,便稱之為「球路排列」,根據交圓的數量可分為「四出」和「六出」,即簇四、簇六,如耶律羽之墓出土的簇六球路紋綺;若主題紋樣以方正的形式出現,則稱之為「方勝排列」,如耶律羽之墓出土的嬰戲牡丹方勝兔紋綾。

此外,宋代織繡中還有一種名為八達暈(也稱「八答暈」)的遍地錦紋,「八」是指圖案由中心起,向上下左右、斜角四方作八面輻射,喻四通八達、八路相通;「暈」是以微妙的色階變化來表現色彩的濃淡過渡與層次的節奏跳轉。八達暈紋組織復雜而嚴謹、配色多彩而協調,於韻律中推演、在規則中擴散,堪稱中國幾何紋樣的精粹典範,為元明清三代所沿用並不斷豐富發展。直至今天,八達暈錦在當代宋錦市場上依然頗受追捧,出現了各種以八達暈為主題的文創產品。

宋代紅地八達暈錦

織繡的紋樣是社會生活的投影。兩宋時期,怪誕想象的題材逐漸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大量世俗題材,出現了很多寓意吉祥的紋樣,一派市井祥和之氣。【蜀錦譜】記載的「官告錦」中,有一種名為「天下樂錦」的紋樣,圖案整體以燈籠為主題,燈上懸掛谷穗,四周蜜蜂飛舞,又名「燈籠錦」。其中,谷穗代表「五谷」,再取蜜蜂的「蜂」字、燈籠的「燈」字諧音,合喻「五谷豐登」,表現宋人喜慶豐收的富足生活。此外,宋代還有許多托物興義的吉祥紋樣盛行,如湖南衡陽何家皂北宋墓出土的金黃色牡丹蓮花童子紋綾,以憨態可掬的嬰童形象坐於纏枝蓮花、纏枝牡丹之間,意喻連生貴子、富貴吉祥。

宋代紅地燈籠錦

若論繁華喧囂,汴京比之長安,或許更勝一籌。不過,同廣域盛唐匹配的是唐人的開拓進取、雍容華貴、奔放激情,而在宋人心底,總有那麽一層淡淡的憂郁揮之不去,這種憂郁和落寞成就了宋代的文思和宋人的恬靜。於是,世外隱逸、寄情山水,雅趣閑情、淡然理性,這些通往心靈自由的處世哲學,給宋代文化安排了一場通向世俗人間的降落,成宋式美學大道至簡,歷歲月千年墨香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