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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林】享君、不亦可乎——晉悼公克偪陽賜宋國,乃受天子之樂

2024-01-24國風

上一篇文章中,用一點點篇幅為大家介紹了周靈王九年(前563年)四月,晉國聯軍在晉中軍佐士匄、上軍將中行偃的率領下攻伐東夷小國偪陽之時,聯軍中的魯國勇士、陬邑大夫孔紇在參戰時所展示出來的勇武氣概和英雄壯舉,以及孔紇家族的往日故事。

孔紇,又名‘叔梁紇’,他就是春秋時期的大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文學家、哲學家孔丘(孔子)的父親;孔子之所以在成年後長得身材高大、武力出眾、箭術高超,都是遺傳自其父的原因。

孔子世家的故事,上一篇文章已經講完,這裏轉回到最開始的章節,也就是晉國聯軍圍攻偪陽城的場景上來——雖然圍城聯軍在士匄、中行偃的指揮下,進攻行動稱得上十分英勇、多次攻進城內,但偪陽城內的守軍表現得更加頑強,將聯軍的進攻一次次擊退,入城的聯軍也被盡數驅逐、殲滅。

就這樣,士匄和中行偃指揮大軍圍攻了偪陽城二十四天,卻怎麽也拿不下小小的偪陽,不但搞得己方狼狽不堪,而且還讓觀戰的吳人看了大笑話。

眼看著攻城的損失越來越大,為避免得不償失、消耗軍力,士匄、中行偃不得不考慮就此退兵;在打到第二十四天、也就是五月初四的時候,他們便以「雨季將至、恐為水淹、不利行軍」為由,前往荀罃的帥帳,向老元帥提出停止此次作戰,先撤軍回國再想其他辦法。

荀罃聞言後大怒,不顧二人皆是國家卿士、朝堂重臣的身份(其中中行偃還是荀罃同族的堂侄),拿起身邊的弩機就朝士匄和中行偃甩過去(幸好沒打著,要是被這青銅制作的弩機來一下子,外傷都是輕的,搞不好就要骨折),破口大罵說:

「當初我就說過,不要來攻偪陽、不要來攻偪陽,可你們就是不聽,還越過我直接去攛掇國君出兵,帶著諸侯們強行發動了攻擊。我是因為怕內部起了紛爭,導致擾亂軍心,所以才沒有再提出反對的意見。現在戰事不順利了,你們又要讓我宣布撤兵,想把我牽扯進來,到時候國君追究作戰失利的責任,你們恐怕就要把罪責推在我的頭上,說是我下令退的兵!我現在把話給你們說清楚——國君當初同意你們攻偪陽時,給你們規定的作戰期限是一個月,現在已經過去了二十四天;我再給你們七天時間,七天之內,要是還攻不下偪陽,我就直接上奏國君,砍了你們的腦袋,以正軍法!」

眼見一向和藹仁厚的老元帥已經怒氣沖天了,士匄、中行偃自知這下是再沒有轉圜的余地,於是再也不提撤軍之事,在給荀罃行禮、領命之後,就結束帥帳,返回各自軍中集合士卒並親內建隊,就在當天,便對偪陽發起了再一次的進攻。

為了說明打不下偪陽的後果嚴重性,士匄、中行偃在發起進攻之前,又特別重申了中軍元帥所規定的克城期限:七天!而且,士匄、中行偃將這一期限又再縮短了兩天,命令各軍必須在五天之內攻破偪陽;如果到了五月初那天九,在太陽升起之前還沒能拿下偪陽的話,那麽作為主將的士匄、中行偃將先行軍法,斬殺了各軍的大夫、司馬、軍尉、軍右等一應屬僚後,再自刎以向國君謝罪!

主將都這樣說了,下屬的將士們還有什麽話;於是,從五月初四開始,士匄、中行偃下令全力攻城,並親冒矢石、沖在攻擊第一線,以為全軍榜樣。魯國、曹國、邾國的軍隊也一同發起了進攻。

偪陽城中,此時也到了極限,不但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就連防禦的武器也將耗盡;但就在這種山窮水盡的情況下,偪陽軍民、君臣一心,齊心協力誓守家園,與蜂擁而至的聯軍進行了最後的決戰。

偪陽守軍先是射箭,箭用光了就用矛戈短兵相接,矛戈損壞了再拆房梁木、挖墊街石反擊;最後,木頭石塊都用盡了,偪陽軍民就用手、用腳、用牙齒和聯軍搏鬥;這樣殘酷而悲壯的戰鬥,在偪陽城下又持續了四天。

到五月初八夜晚,偪陽城內的所有軍械物資已經全部消耗殆盡,守軍也死傷過半、且後勤斷絕,再也無力作戰。士匄、荀偃見狀,顧不得自己也是連日不眠不休指揮作戰、極度疲勞的狀態,咬緊牙關,帶著士卒率先登城,其他諸侯軍隊也緊隨其後、紛紛攀上城墻展開攻擊,偪陽城終於告破。

經過一夜的激烈巷戰後,在五月初九早晨太陽升起之前,偪陽全城都被聯軍所占據;偪陽君率殘存的宗族和群臣向聯軍投降,以此來保護所剩無幾的國人們的人身安全。

在荀罃所規定的克城期限截止前最後一天,士匄、荀偃終於完成了當初立下的軍令,以二十九天的時間拿下了偪陽,總算沒有在諸侯盟友面前丟臉,也讓剛剛與晉國結盟的吳人看到了晉軍在極度困難作戰條件下的巨大戰鬥力。

不過,假如不是荀罃下了死命令,並用‘正軍法、定期限’來威脅士匄、中行偃,使得他們拼死作戰、最終克城的話,小小的偪陽城到底要用多少時間才拿得下來、甚至拿不拿得下來,都是一個未知數。

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拿下偪陽後,因為這裏距離晉國本土實在是太遠了,無法由晉國直接管理,又不能就此放棄(那還費勁巴力地打下它幹什麽),留給楚國來占領;因此,晉悼公聽從了士匄的建議,準備將偪陽城賜封給對晉國和吳國達成盟約出力甚大的宋國左師向戌,以此表達對向戌的嘉獎,及對宋國的安撫。

但向戌很識時務,也懂得進退,認為自己在攻打偪陽的過程中沒有任何功勞,如果草率的接收了由諸侯聯軍費盡精力才打下的偪陽城,那麽不但會得罪其他(出戰盡力)的諸侯國,甚至連本國國君(指宋平公)也將因此而猜忌、懷疑自己,認為自己是不是暗地裏和晉國達成了什麽秘密協定,才有如此不合常理的利益交換。到時候,不但宋平公不會容忍向戌繼續在宋國參與執政,將來因此流亡國外的話,恐怕其他諸侯也不會收留向戌。

所以,向戌一口回絕了晉悼公的賜封之命,還進一步推辭解釋說:

「君上要是想以賜封下臣來表示安撫宋國之意,其實並不需將偪陽封給下臣;請您直接以偪陽來光啟我們寡君的國土,那樣的話,下臣就安心了,宋國的群臣也會安心侍奉晉國;有什麽樣的恩賜,能比得上直接擴大國家的領地呢?如果君上您把這座耗費無數將士之力才得到的城池轉賜給下臣,那下臣豈不成了利用晉國和諸侯們的軍隊,來為自己攫取封地的奸險之徒了嗎,這個罪過就大了;下臣在此冒死向君上您請求,假如您一定要安撫宋國的話,那麽請將偪陽賜封於我們寡君,這樣諸侯們沒有異議、寡君得到(因為促成晉吳之盟的)獎勵,下臣也將因此而安心!」

見向戌態度如此堅定、且‘一心為公’,晉悼公也不好再堅持,於是順水推舟,將偪陽轉賜給宋平公,歸於宋國所有。

得知晉國聽從向戌的懇求,將要把偪陽轉賜給自己的訊息後,宋平公大喜過望,因此主動

在國內的楚丘(今河南商丘曹縣東北梁堌堆)設立盛大宴會,款待率軍凱旋回國的晉悼公;為了表達「禮敬、感激「之情」,宋平公吩咐群臣,在宴會上演奏宋國最高等級的【桑林之舞】,以此樂陣來拜謝晉悼公的恩賜。

【桑林之舞】,是商朝開國君主成湯當年在桑林中舉行祈雨儀式時,所編練的樂舞;成湯是第一代商王,因此他用過的樂舞也屬於帝王之樂,被後世歷代商王所繼承使用。

周武王滅商後,為顯示「滅國而不絕其祀」的上古傳統,於是封末代商王帝辛(紂王)的庶兄微子啟為諸侯,賜爵為‘公’(整個周室諸侯,獲賜公爵的國家,也只有寥寥幾個而已),建國號‘宋’、立國於商丘,並不以臣子來對待宋國(國君),而是視作周室的‘賓客’;宋國,就是周朝的‘二王三恪’(之一)。

所以,宋國,是商朝的遺民,宋國公室,是商王的後裔;周王室出於維護天命、重視賓客的目的,特許歷代宋公可以繼續使用商朝的帝王禮樂,以示尊重;這就是宋國依舊保留了【桑林之舞】這王室之樂的原因。

不過,宋平公雖然是商王後裔、可以在周天子的特許下使用帝王禮樂,但他也知道,晉悼公可不是天子,只是諸侯(侯爵),按周禮制度,是不能用天子之樂的;因此,謹慎的宋平公在宴會開始前,特地派出使者,向晉國的卿士們說明情況,想征求他們的意見,到底是用天子之樂(商王就等同於周天子),還是降級用諸侯之樂。

當時,晉中軍將荀罃認為不宜使用【桑林之舞】樂陣,便禮貌地向宋使辭謝了宋國的好意;但士匄、荀偃又跳出來反對(攻打偪陽時的教訓又忘記了),認為這是宋公的好意,並且包含了宋國敬服晉國,視晉侯為「宗主」的潛在意思;宋公已經是公爵了,公爵的‘宗主’,那不就是天子麽;這是擴大晉國影響、提高國君威權的好機會,可不能錯過。

士匄、中行偃進一步興高采烈地分析:

「諸侯之中,只有宋國、魯國被特許使用天子之樂(魯國公室是周公旦後裔、也是保存周禮最完整的國家,周天子特特許以使用天子之樂,以傳承禮儀制度);魯國有禘樂,每當有諸侯前去拜訪、或者國內舉行大祀時,都會用到,以讓諸侯們觀禮,讓魯人熟悉禮儀傳承,這也不算逾制。既然魯國可以用天子之樂來接待拜訪的諸侯,那麽宋國用【桑林之舞】來款待我們君上,不也順理成章嗎,又有什麽不行呢?」

在士匄、中行偃的鼓動之下,荀罃又不便再反對了(好小子,等會再收拾你們),於是宋國得到了晉國的答復——可以使用【桑林之舞】來接待晉悼公。得到了明確答復的宋平公當即樂滋滋地去安排宴會,準備接待事宜去了。

很快,晉悼公在晉國諸卿的簇擁下,來到了楚丘宴會現場,宋平公則親自前來迎接,然後奉晉悼公入場就坐,各自舉觥行禮、敬酒;隨即,在宋平公的示意下,現場已經準備就緒的宋國樂師們奏響了樂器,舞者也高舉旌夏(裝飾有五色羽毛的旌旗)魚貫入場,為遠道而來的晉悼公表演【桑林之舞】。

【桑林之舞】的氣勢高貴而莊重,樂曲悠揚、場面宏大,晉悼公對這‘天子之樂’的排場也很是贊嘆,一面和宋平公相互親切交談、飲宴,一面興致勃勃地觀看樂舞,感覺十分受用。

但當宋國樂師按照樂舞的流程,舉著旌夏旗,舞到晉悼公的席前,向其致敬並繼續演舞時,晉悼公卻突然感到一陣陣眩暈,無法正常表達言辭,和宋平公的交談也進行不下去了;無奈之下,晉悼公只得由貼身的寺人(宦官)服侍著,離開宴會現場,到一旁的別室中暫時休息,以恢復精神。

對於晉悼公的反常表現,宋平公既莫名其妙又惶恐不已,生怕這位諸侯霸主在自己的地盤上出了意外,那宋國和自己可就倒了血黴了,於是趕緊派人去探尋究竟,並讓宋國醫官趕到別室內,侍奉照料晉悼公。

此時,晉國得卿士們也是一片慌張,不知道國君這是怎麽了;荀罃當即帶著侄子中行偃來到晉悼公休息的地方,向國君細細詢問不適情況,以了解原因。當荀罃得知晉悼公是看到了‘旌夏旗’在自己面前揮舞、才突然產生眩暈感後,立即明白了原因,於是馬上讓荀偃去通知宋國君臣,趕快停止這‘天子樂舞’,避免更壞情形發生。

當忐忑不安的宋平公見到匆匆趕來的荀偃,並從荀偃口中得知是‘旌夏旗’的揮舞導致晉悼公突發不適後,這才恍然大悟,立即命人將‘旌夏旗’撤除,並停止奏樂。許久之後,晉悼公慢慢地恢復了正常,在侍從們的侍奉下,又回到宴席上,與宋平公照常飲宴、交談;為符合禮儀,宋平公命樂師恢復演奏【桑林之舞】樂,但舞師們就不再出場演舞了。

突發的不適事件,讓晉悼公對楚丘宴會提不起興趣,宋平公也暗自惴惴不安,在這種別扭的場面下,盛大的飲宴活動最後草草收場;晉悼公強打精神,和宋平公致謝道別後,便率諸卿和四軍士卒,返回晉國去了(得了一個偪陽、卻鬧出這麽一出揪心事,送走晉悼公後的宋平公,心中的後怕和擔憂,那就別提了)。

偪陽之戰和晉、宋‘楚丘之會’的全過程,這裏就講完了;而晉國雖然打下了偪陽,但卻沒有獲得實際上的好處,南方的楚國也絕不會坐視此事不管;馬上楚國就會出兵北上,找回這個場子的;下一篇文章繼續講述楚軍北上攻伐中原諸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