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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里丨来一杯「忘不了」咖啡,留住记忆中的美好

2024-05-14辟谣

她82岁,每天起床第一个念头是要去「领工资」;她 88岁,记得自己有3个十来岁的孩子,「今年他们突然懂事了」;他76岁,会一腔好意、一身蛮力拉着正散步的人去餐厅……

这里是四川成都的「忘不了」咖啡厅。因为认知障碍,他们住进咖啡厅所在的养老院,接受专业照护;因为咖啡,他们来到制作台前,重新尝试与世界连接。

如何做一杯咖啡?磨豆,压粉,萃取,打奶泡,加入咖啡液……大致如此。

如何在「忘不了」咖啡厅做一杯咖啡?每一次,代奶奶都需要身旁的社工从头教起。是的,每一次。

做咖啡前,代奶奶是欢畅的。她自认「脑子还是好」,下一句说到自己的年龄,一路变换答案:「毕竟60,哦50岁了嘛,啊80岁了,七十几岁,78岁……」

其实她82岁。

代奶奶房间的墙上贴着她入住养老院后写下的愿望,「退休」。其实她已经退休几十年了。

和代奶奶一起住在养老院的十多位老人,大都有认知障碍,其中最普遍的一种是阿尔茨海默病。老人们做咖啡不过一个多月,但从做咖啡到沿街叫卖,养老院负责人苏有城筹划了很久。

「每个人对自己的掌控性越强,力量感会越强,尊严感也会越强。」这些特殊咖啡师的「过目即忘」苏有城看在眼里,但「做得多」「卖得多」不是这家咖啡厅的追求:「社工引导老人一遍,第二遍再做可能就会稍微好一点点,做第三遍的时候可能会更好一点。这个过程本身是一个很正向的激励过程。当然他可能明天又全忘了。」

眼前的咖啡师谨慎、努力,同时糊涂、善忘。每一步,面对社工的引导,代奶奶习惯回答「不晓得」,周奶奶则喜欢回「我记不得」,一样的直率和无能为力。

周奶奶在社工的帮助下做咖啡

升腾的蒸汽里,周奶奶的老伴一直盯着她看。这是88岁的周奶奶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91岁的刘爷爷眼明心亮,住进养老院,只为陪伴自己的爱人。

「少年夫妻老来伴」,这是人人向往的中国式浪漫。「养儿防老」,也是人人知道的中国传统。周奶奶和刘爷爷有一儿两女,儿子在1700公里外的广东省,退休后被单位返聘;两个女儿都在成都,大的已经退休,还在上班的小女儿也已经54岁。照周奶奶的说法,孩子们没来看过她,因为「他们都得读书,都在大学、中学,来做啥子嘛,耽搁学习」。

而实际上,周奶奶和刘爷爷的孩子不仅来过,而且每周都来。

刘爷爷向记者(右二)讲述周奶奶年轻时的敬业,他们的小女儿(右一)在旁听着

这是一个最寻常的周末。周奶奶的小女儿带来刚采摘的小番茄,干干净净,敞开袋口放着;拿起父母刚换下的衣服,在面盆里顺手洗了;接下来几天要吃的药,一样一样仔细分好。

周奶奶带着笑看着眼前忙碌的身影,那是她亲爱的小女儿。做咖啡时,她会轻轻将手搭上社工的肩膀,一样的温柔可亲。

咖啡厅是养老院临街一侧辟出的一角。约4米宽的折叠窗朝东南开,窗的一侧除草机轰鸣,另一侧,咖啡操作台上一片平静。

选择「咖啡」作为老人与社会连接的工具,首先是因为简单。在这里,做咖啡的步骤不超过5步。苏有城接触养老行业多年,他知道,想教会老人一个全新的东西,很难。「这些老人可能忘记自己的老伴姓啥,忘记自己的子女姓啥,但是他们对于过往的程序性记忆是非常深刻的。」苏有城说,他们尝试「唤醒」的,正是这部分记忆。

周奶奶的程序性记忆是什么?她曾是高中化学老师,元素周期表起个头「氢氦锂铍硼」,从第五个字开始,她能不喘气地往下背。

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

这是写在88岁血液里的职业素养。但下一句,周奶奶又嘟囔,自己一直教高中化学,「已经教了七八年了」。

周奶奶在自己的「招财猫」画作上写下「2018」的年份。画画那天的照片就在右下角,那是2024年的事儿。

一点点忘记,一点点失去。有研究者说,认知症患者的焦虑和痛苦「不亚于临终之人」,因为他们不是一下子失去认知能力的。从「找钥匙」到「找妈妈」,周奶奶的女儿掰着指头数,不过六年。

阿尔茨海默病最早的症状是遗忘。女儿第一次意识到妈妈病情加重,是因为一贯井井有条的妈妈,那天无论如何找不到进门的钥匙。最后,钥匙是在冰箱里被发现的。

疾病一点一点剥夺周奶奶们熟悉的世界,也一点一点加重他们对丧失的焦虑。焦虑,变成了恐惧,恐惧,变成了一把刀,随时挥向身边最亲近的人。到后来,刘爷爷生病住院,周奶奶在家对着小女儿骂了一个多小时——她把女儿当做了插足她家庭的人。

女儿理解,但理解无法对冲心痛:「她这个病的症状就是‘患偷患盗’,她也进入了这个阶段。她对着我骂,我一个人在那哭,还要说一些插科打诨的话,让她情绪舒缓。」眼前的妈妈是陌生的,是过去几十年从未见过的、失去了一部分东西的妈妈。

刘爷爷和周奶奶

养老院,是许多认知症老人最后一个长住的地方。他们是儿子或者女儿,是丈夫或者妻子,也是父亲或者母亲。他们爱家人,也被爱着。苏有城从来都不认为,养老院里的老人是被放弃的。

「不分析、不评判、不下定义」是他反复提到的一个原则:「你没有经历他人的苦,就不能够去批评别人。机构照护确实是一个妥协的产物。」根据苏有城的判断,到了周奶奶这个阶段,需要有5到7个专业岗位的照护力量来支持。家庭照护不仅专业水平达不到,家人的精力也难以为继。

住进养老院,周奶奶心满意足,这么大的世界,只要和刘爷爷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这一天,刘爷爷夫妇,代奶奶,三个人花了半小时,一共做了四杯咖啡。推着小车往百米外的露营地走时,76岁的高爷爷成为销售担当。他举着喇叭喊「卖咖啡送花生」,社工连忙纠正,今天没有花生,送的是枇杷;他又喊「卖枇杷送花生」,引来身后的哄笑;第三次终于喊对了,是「卖咖啡送枇杷」。

露营地里,咖啡卖九块九一杯,苏有城是不计成本的。每一杯咖啡,咖啡豆、椰奶这些原料大概要两三块钱;一套全新的设备花了几万块钱;老人做咖啡时,旁边还需要一两名社工陪同。如此投入,做得多的日子也才十杯咖啡,「肯定亏」。

但,亏就亏吧。

高爷爷(图右穿条纹T恤者)正强力推销咖啡

端出咖啡,得到快乐。高爷爷一个人卖出了四杯咖啡,这一天,快乐如此简单。露营地里,刘爷爷唱了拿手的【美酒加咖啡】,不幸被高爷爷的嗓门盖过;代奶奶跟着社工,把余下的枇杷分给游人;周奶奶眨巴眼睛四处看着露营地里的人流。每个人都在笑着。时光多宝贵,快乐多宝贵。

这份快乐,也被苏有城算在咖啡厅的收入里。

卖完咖啡,四位老人和部分社工合影。看着大家比了「V」的手势,周奶奶(左二)不明所以,比了「1」。

等老人在照护机构住了一段时间,情况相对稳定,他们能正常地回归家庭吗?苏有城的答案是,很难。

「我只是给他营造了一个比较稳定的环境,他到了一个新的陌生环境下,即使是家,如果遇到不恰当的沟通、不恰当的日常安排,他可能还会再次出现异常行为。我们都说认知障碍它不可治愈,准确讲应该是脑细胞是不可起死回生的。」即使是频繁面对这个问题的苏有城,这也是沉重的话题。

既然回归社会几乎不可能,过家家般的「做咖啡」意义何在?苏有城答得坦诚:「他们可以一直很快乐,可以很有尊严、很有品质地生活,直到离开,这就是挺好的一个状态。我们为啥要给他们成就感,就是让他们觉得我是有尊严的,我不是在这混吃等死。他能够在这儿找到家的感觉,找到价值感。」

卖完咖啡,周奶奶和刘爷爷牵手返回养老院

社工和高爷爷「回家」的呼唤声里,周奶奶拉着刘爷爷的手,打头回到养老院。他们身上的围裙都还没有解下,而周奶奶已经忘了自己刚刚做过什么。被问到「咖啡难做吗」时,她说,「我还没做过,所以我就不晓得」。

但她有记得的事。站在沙发和茶几之间,周奶奶摆摆手,等刘爷爷顺从地转过身,轻轻拉开他后背上围裙的活结,又拽下背带。

周奶奶为刘爷爷解下围裙

老两口和高爷爷坐在大厅的茶几前。周奶奶伸手从眼前的圆筒里拣起几颗坚果,剥开,果肉轻轻放进刘爷爷的手心。

周奶奶轻声给刘爷爷介绍着食物,「果果」。

「开心果!」这是高爷爷在一旁响亮地补充。

监制丨高岩

记者/解说丨王艺

编辑丨沈静文

制作丨秦梓元

视频丨陈宇

新媒体编辑丨李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