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于【兵器】杂志2022年06月刊,本次转载时经重新二次内容完善及编辑、补充整理部分插图,以与同好共同分享。个人认为【兵器】杂志是一本专业、客观的军事杂志,推荐持续订阅,丰富自身的军事及政治知识。
1942年夏,太平洋战争正处于令人焦躁不安的消耗阶段中。美国海军虽然在6月的中途岛海战中取得了影响深远的胜利,重创了日本海军机动部队,但日军仍然保持着咄咄逼人的进攻势头。
同月,日军在北太平洋攻占了阿留申群岛最西端的基斯卡岛与阿图岛,在南太平洋持续向所罗门群岛和新几内亚投送兵力,意图构筑一系列前进基地,威胁澳大利亚和夏威夷——澳洲的海上交通线。
盟军为确保至关重要的澳洲大后方与美属萨摩亚、斐济等航线中继站的安全,以8月7日登陆瓜达尔卡纳尔岛的「瞭望台行动」为先导,在西南太平洋发动一系列战略反击。双方在狭小的所罗门海和新几内亚岛进行着惨烈的拉锯战。8至9月份,美日两军在交战中互有胜负,西南太平洋的战局陷入了比拼资源消耗的相持阶段。
与此同时,北方战线上的交锋则显得不那么激烈。受阻于恶劣的自然环境,美军在阿留申群岛的反攻进行的尤为迟缓,夺回基斯卡与阿图、进而威胁日本北方领土的作战行动仍处在积蓄力量和试探骚扰的阶段。
与这二者相比之下,离日占区大后方近在咫尺的中印缅战区,在美军眼里的地位日渐重要起来。美国陆军航空队开始重新把目光投向这一自1942年4月缅甸陷落之后就鲜有问津的战场。
作战背景
对于美国陆航来说,日本赖以生存的重要能源基地与陆/海交通线有一半位于己方鞭长莫及的中国——东南亚地区,比如华北和伪满洲的煤矿/钢铁、泰国的橡胶与台湾的蔗糖。因此,在印度和中国境内建立航空基地,威胁日军相对薄弱的侧翼一直以来都是一个诱人的方案,尤其是在日军把大部分资源投入了南方战线的时候。
美陆航第10轰炸机大队第11中队的机务人员正在检修B-25轰炸机,旁边有负责警卫的中国军人围观。
只不过陆航在太平洋战争初期遭受的惨重损失,以及随后缅甸的陷落暂时推迟了这一计划。而现在陆航轰炸机部队的实力逐渐恢复,新装备不断地从本土运来,那些在菲律宾和爪哇近乎全军覆没的单位已经重新具备了一定作战能力,于是,在中印缅战区总司令史迪威和时任陆航第10航空队总指挥克莱顿·劳伦斯·比塞尔的主张下,美军开始陆续加大对这一战场的空中力量投入,以期在双方胶着的西南太平洋之外开辟「敌后作战区」。
美陆航第10航空队总指挥克莱顿·劳伦斯·比塞尔
在这样的背景下,部署规模可观的轰炸机部队至中国境内、打击华北/华东乃至伪满洲国等日占区腹地这一耽搁了许久的谋划,终于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半年多之后付诸实施了。驻印度的第10航空队总部急切地想要验证,他们派遣轰炸机部队挺进中国实施作战的成效与潜力。比如,使用中国境内的基地能够有效打击多大范围内的日战区纵深?位于中国的基地能不能支撑起重型轰炸机部队的长期作战?因此,派遣一支重型轰炸机编队深入中国进行一次试验性作战的主意,在1942年8月被第10航空队的参谋们提上了日程。
这个方案以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说,就是一次赌博。计划制定期间,本着快进快出的原则,第10航空队要求选择一处「日军设防不甚严密而又有着重要价值的目标」,从而将轰炸编队被日军战机拦截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同时轰炸编队的规模也要尽可能小,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样安排的原因也在于,中印缅战区的轰炸机部队尚处于组建阶段,实力不济,涵盖的作战区域又相当大,从而不愿过多地向中国投送兵力。光是任务准备前的硬件问题就成了一大麻烦。
中印缅战区总司令史迪威在孙立人将军的陪同下,检阅中国驻印军。
1942年8月之前,第10航空队庞大的番号下,重型轰炸机单位只有一个不满编的第7大队,于是该部成了远征中国计划的执行者。该大队在2月刚结束爪哇的残酷战斗撤往澳洲,损失了大部分装备,又在3月匆忙从澳大利亚赶来增援印度。此时其编制下仅有第9、第11两个重型轰炸机中队和临时借调来的第22中型轰炸机中队,每个中队还都处在不满员状态下。第9中队由于装备短缺依然使用着老旧的B-17E(甚至从英国空军借来的B-17C)「空中堡垒」轰炸机。第11中队还由于暂时没有重型轰炸机可用,被迫使用B-25中型轰炸机。
二战中美陆航第7大队的队微,上面的拉丁文「Mors Ab Alto」意为「死亡从天而降」
由于这时隆美尔指挥的北非德意军队发动了新一波攻势,威胁到了联通亚洲与地中海两大重要战场的苏伊士运河,驻扎在卡拉奇的第7大队还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又在6月抽调了最精锐的第9中队前往埃及支援英军的作战。5月刚刚结束在加尔各答与云南之间轮换部署的第11中队,在7月又一次被临时抽调前往昆明支援陈纳德的驻华航空特遣队。
图示:1942年9月,第9中队的一架B-17E轰炸机在利比亚的甘布特空军基地,旁边的发烟罐用于提示,以防止英军战机误击友军。
第7大队装备B-17E轰炸机部署于埃及的军用机场。准备参与对轴心国运输船队的攻击。
这样一来,1942年7—9月的第10航空队手头上,只剩下了第11中队这么一个名义上的重型轰炸机中队可以作战,还要在印度和中国之间来回奔波。至于作为预备队的第22中型轰炸机中队,由于装备和人员短缺,连出动都困难。
1942年夏,11中队的B-25轰炸机在云南昆明机场进行维护保养。
本来就兵力不足的第10航空队在夏季又组建了印度航空特遣队,统一指挥英属印度境内的所有美军航空兵。这一部队的轰炸机力量指标也只是「在9月之前,须拥有一个满编重型轰炸机大队,包括4个中队35架飞机;拥有一个满编中型轰炸机中队,包括4个中队57架飞机」。但就是这区区8个中队的规模,居然也因为其他战场的更急迫需求,导致新装备无法及时到货。处于空架子状态的印度航空特遣队只能让第7大队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自己解决。
在这样的局面下,7月才刚上任的时任第7大队大队长,康拉德·弗朗西斯·内克拉森中校深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麾下的十几架飞机能时不时勉强出动两三架次,对缅甸港口进行一下骚扰式轰炸,已经是尽力了。偏偏此时手头上仅有的第22中队在好不容易具备作战能力之后,出于中印缅战区「优先加强更灵活的中型轰炸机部队」新政策,奉命归属第341(中型)轰炸机大队指挥。内克拉森中校堂堂一个大队指挥官,一下子成了光杆司令。
图示:1943年2月22日内克拉森(中)在印度阿里布尔拍摄的照片。作为1941年夏就加入第7大队的骨干成员,内克拉森全程经历过美国陆航在菲律宾和爪哇的惨败、因此在第7大队人手紧缺时于1942年5月26日被任命为大队执行官,紧接着7月1日被提拔为大队长,升任中校,此前他刚从上尉升任少校不到半年。
于是他在8月听闻将要有深入中国的行动时,第一时间上书印度特遣队司令部,要求暂停或延缓深入中国腹地的作战,除非把第9中队从埃及叫回来。他得到的回答却是,年底之前第9中队是绝对不会回来的,而1942年10月缅甸的旱季来临后必须发起行动。又经过一番艰难地讨价还价后,上级告诉他,第7大队在9月-10月初就会陆续接收新的B-24D「解放者」轰炸机,而且还会有第436、492、493三个新中队补充进来。内克拉森这才勉强答应继续执行远赴中国的任务。
第7大队从1942年秋季开始使用航程更远的B-24轰炸机,但直到年底,换装没有完成相应的进度。
B-24D"解放者"重型轰炸机
8月底的雨季里,印度特遣队再三研究后最终确定,第7大队要在新轰炸机换装完成、经验最丰富的第9中队部分人员归建后,于10月中上旬出动。此时自己家底还配不齐的内克拉森中校,终于咬咬牙同意了挤出相当于一个中队的7架轰炸机前往中国。
现在第7大队终于表态,任务计划所面临的问题只剩下了一个:究竟选择哪个地方作为「有重要价值的目标」。1942年的美国轰炸机部队对于中国战场并不陌生。第11轰炸机中队从6月上旬开始已经在中国境内奋战了三个月了,对于日军航空兵的在华部署也有了一定了解。日本陆航第3飞行师团的主力第25、33战队以汉口和广州为主要基地,负责华中与华南的空中作战。
通过对广州、香港和武汉的几次空袭,第11中队认为敌截击力量和防空火力集中的这些大城市不是好对付的目标。7-8月份对广州天河机场和香港九龙港口的几次轰炸让该部没少吃苦头。因此,第10航空队放弃了打击长江沿线和南方沿海大城市的打算,将目标区域放在了日军防空薄弱的华北地区。
1944年,中美联合空军的B-25轰炸机轰炸香港维多利亚湾里的日本船只。
如果美军轰炸机从四川或湖南的基地起飞,北平、天津、秦皇岛、青岛等要地均位于飞机的极限航程之内,正好可以检验部队在陌生空域的长途作战能力。经过一段时间的情报汇总之后,美军选择了河北唐山郊外的开滦林西煤矿作为轰炸的目标。这个能源基地一天最多能产出1.4万吨焦煤,供给伪满和日本本土重工业生产,完美符合「设防不严密」和「有重要价值」的标准,成为了中印缅战区美国陆航首次跨国远程打击的对象。
「有重要战略价值的工业目标」
在中国近代能源史上,开滦煤矿作为华北最早规模化开发的煤炭产地,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早在清末洋务运动期间,唐山一带的煤矿资源就引起了清政府的注意。1879年开平矿务局成立之后,陡河与沙河附近开始陆续勘探煤床与开凿矿井,至1887年已有三座矿井在建。1888年,随着三号矿井的完工,林西煤矿正式成立,蒸汽绞车、货运铁路、发电机组这些近代工业的标志开始不断出现在燕山脚下的这片河谷里。
国民党政府「内政府」绘制的开滦煤矿地图,红圈处为林西矿。
1901年,开滦矿务局被英国吞并后,林西矿沦为了外国资本在华掠夺能源的基地,英资的大量注入使得煤矿的建设规模持续扩大。到了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的1940年,林西煤矿已经拥有4座矿井,4座选煤厂,成为了集采煤、洗选、运输为一体的大型生产基地。矿区周边环绕着住宿区、机修厂、铁路编组站、矿业学校、通讯机房、医院等配套设施,是当时华北地区首屈一指的现代化综合煤矿。1935年至1939年,该矿的年产量从83万吨猛增到149万吨,在国内名列前茅。
由于林西煤矿的丰沛产能,侵华日军与日方资本在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之后,提出对林西矿进行「共管」。畏惧日军、又想开展对日出口的英国资本答应了这一无理要求。从此林西煤矿成为了日本战争机器的资源供应地。随着1941年12月日本对英美宣战,早已对煤矿垂涎三尺的日军强占了开滦煤矿,宣布对矿务局实施军管,从此开始变本加厉地压榨林西的煤炭资源。
作为唐山地区主要的煤炭基地,经过破产重组的开滦林西煤矿至今仍在生产。
开滦林西煤矿全景
根据美方掌握的情报,1941年末的混乱局势使得其它煤矿产量有所下降。而林西出产的高质量焦煤对日本军工的支柱钢铁产业来说至关重要。所以日方会在1942年加大采煤进度,将产量恢复乃至提高到战前水平之上。这样的话,林西每年对日输出煤量将达到130万吨以上。加之该矿靠近天津与秦皇岛两个海陆交通枢纽,较之门头沟、井陉等内陆矿区在煤炭运输方面更加有效。若林西煤矿被摧毁,将对日本的焦煤供给造成显著的影响。
被美军列为目标的开滦煤矿发电厂下方可见纵横交错的运煤铁路。
尽管「轰炸远东第一大煤矿」的方案听起来颇为激动人心,但以印度特遣队的实力,如何保证能摧毁这个庞大的建筑群成了一个难题。在经过长时间研究之后,第10航空队司令部认为,整个煤矿的供电都依赖于3号矿井旁边的开滦发电总厂。这里的两个巨型发电机组是整个煤矿生产的核心。如果空袭能够完全摧毁发电厂,将会造成整个林西矿区断电,届时各矿井的抽水泵将无法使用。
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停电后替补的蒸汽水泵排水效率相对低下,无法及时大量抽水,矿区又没有足够的大型柴油水泵。故而断电将造成地下水快速淹没矿井,使得整个煤矿无法采煤。同时,发电厂停摆将使得北部同样依赖总厂供电的赵各庄煤矿一并停产。也就是说在轰炸足够精确的前提下,一次打击将同时瘫痪两座煤矿至少4个月至6个月。这两个矿区的总产能超过200万吨,对日本的能源供给来说会是一次不小的打击。
开滦煤矿发电厂的发电机组,就技术水平,当时的开滦煤矿放眼亚洲也是数一数二的。
电动绞车——林西煤矿的英国产电动绞车,在旧中国的煤矿中是相当先进的设备。
「第二次杜立特突袭」
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漫长等待,第9轰炸机中队的首批人员终于在10月3日从埃及返回了卡拉奇。其余人马在磨蹭了一阵后于10月7日至11月3日返回。除此之外,几个月前上级答应的新装备、新单位也在10月初到位。9中队和新加入的第436中队终于开始换装航程更远的B-24D轰炸机,第7大队终于不再是徒有虚名的空架子了。
部队归建与换装、雨季的结束让内克拉森中校有了向上级交差的底气。他于10月4日指派第9中队中队长麦克斯·费纳尔少校担任轰炸唐山任务的总指挥。费纳尔曾在1942年春季执行过数次前往中国的任务,并在7-9月份带队前往埃及作战,是第7大队经验最丰富的军官。他也被认为有应对恶劣空域的能力。
图示:1942年夏,在中东执行任务期间的费纳尔,身后的座机机头上写着「费纳尔对战隆美尔」。身旁的人是刘易斯·布里尔顿少将,时任美军陆航中东地区总指挥。
不过被他和内克拉森所抽调的手下们情况就没有那么乐观了。由于9中队还有相当部分人员滞留在埃及,二人只好从第9中队归建人员、第436中队和留守的「临时重型轰炸机中队」里抽人拼凑了5个机组。其中大部分都是刚刚抵达卡拉奇的新手,基本没有作战经验。
偏偏费纳尔规划的路线还是风险最大的,从临近缅甸的印度东北部基地起飞,沿驼峰航线飞行抵达昆明,之后转场前往四川作为最终出发基地。更坏的消息是,机组成员被告知,他们只有一周左右的准备时间。一场对美军高层来说意义重大的远程空中打击,就寄托在这样一群匆忙召集的草台班子身上。这让所有人都觉得多少有点草率。
抱怨归抱怨,费纳尔还是迅速根据有限的情报制定了作战方案。计划以包括他在内的6架轰炸机依次飞过发电厂,在4200米高度轮番投弹,以重复打击确保摧毁目标。10月7日任务所需的所有人员到达卡拉奇后,费纳尔和他的5个机组开始了为期两天的集中突击训练。他们以卡拉奇港口外的一处无人沙洲为目标,用45.4千克训练弹进行模拟轰炸。各机组的表现还算令人满意。
停放在印度帕纳加尔机场的美陆航第7轰炸大队B-24轰炸机
第10航空队总指挥比赛尔准将还亲临现场,挨个检验了各机的轰炸训练。在结训讲话中他还告诉任务成员,他们要执行的任务是「第二次杜立特突袭」,是一次史无前例的超远程作战,并且宣称会为每一个活着回来的成员授勋——尽管对于费纳尔来说,能把这支临时编队顺利带到昆明,就已经算是成功了。
中途遇险
1942年10月11日,在确认各机组都达成训练指标之后,费纳尔少校率6架B-24D轰炸机从卡拉奇起飞,正式拉开了这次超远程轰炸行动的序幕。这支小编队于当日到达印度中部的阿拉哈巴德机场。经短暂停留后,负责协助工作的塞西尔·库姆斯中校备用机组与他们会合。7架轰炸机启程前往印度航空特遣队最靠近前线的基地,阿萨姆邦东部的汀江机场。
在这座驼峰航线的西端起点站,费纳尔编队挑选了一些地勤技术人员随机出动,在简单整备之后于10月13日出发前往昆明。这些重型轰炸机需要在6000米高度穿过大片的云层,同时要小心随时可能出现的日本战机。各机的弹舱里都塞满了备用燃料,一旦被击中后果不堪设想。而对于绝大多数的机组成员来说,这也是他们头一次沿驼峰航线。这一中印缅战区环境最恶劣的空域飞行,每个人从汀江起飞时都提心吊胆。
图示:「驼峰航线」,对于当时的航空器技术来说,还是一个十分艰巨的挑战,坠毁飞机的金属残骸在阳光底下反射着太阳光,为空中飞行的战友指明航路,
进入云层之后不久,编队里就出现了麻烦:库姆斯中校的备用机右侧一号发动机在爬升过程中突然熄火,飞机开始向右偏转,几乎维持不住正常飞行姿态。费纳尔通过无线电告诉该机成员无论如何要保住备用机,因为备用机携带着编队宝贵的整备工具和部分地勤技术员,绝对不能失事。在严令之下,备用机副驾驶员托马斯·墨菲少尉勉强控制飞机保持住了向右倾斜的角度。但此时故障导致的飞行高度下降,又使备用机有撞山坠毁的风险。
墨菲少尉飞行经验丰富,曾在驾驶B-25轰炸缅甸阿恰布港时被击落,后来又死里逃生,他在发现下降中无法保持稳定姿态之后,果断驾驶飞机进行了大角度的向右横滚。在吃力地完成了近乎90度的滚转之后,机组人员才发现他们刚刚与一座雪山擦肩而过,几乎要碰了上去。惊魂未定的库姆斯中校在脱险之后突然又察觉到,备用机是在沿着一条狭窄的山谷飞行,风险仍未解除。
于是墨菲少尉再次利用短暂的窗口时间又进行了一次横向机动,以倾斜的姿态爬升,飞机这才艰难冲出了云层笼罩中的山谷。经过了驼峰航线上的惊险时刻之后,编队各机没有再发生什么大问题。备用机组战战兢兢地操纵着飞机来到了中国云南上空,在机场着陆时每个人都还有些发抖。
图示:B-24D是B-24系列的第一个批量生产型,该机于1942年初入役。配备了涡轮增压发动机并增加了燃料容量。防御武器增加到10挺机枪。最大起飞重量达到27吨。
10月14日编队到达昆明,受到了驻华航空特遣队和中方人员的热烈欢迎。但秋季中国西南上空恶劣的天气却让费纳尔少校等人忧心忡忡。他们到达昆明的当日天气就开始糟糕,使得前往成都新津机场的行程被迫一再延后。
经过数天的等待,编队终于在19日到达新津机场。当地中方人员告知美国友军第二天将是一个大晴天,于是费纳尔决定在10月20日早晨出击,尽快结束这场已经耽误了许久的突袭。自苏联援华航空队1940年撤离中国之后,成都的机场已有两年没有轰炸机群驻扎过,处于外援断绝中的新津机场各方面条件都很落后。但中方地勤还是尽到最大努力,为费纳尔编队提供了他们所能归拢的一切物资,给美方机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打唐山
10月20日上午9时30分,成都上空晴朗无云。整备完成的6架B-24D轰炸机(不含备用机)起飞向着西北方向而去。弹舱里的燃料罐已在头一天晚上被取下,每架飞机都换上了中国方面为日军准备的礼物:成堆的苏联制340千克航弹和三个德国造集束式燃烧弹。这些1937-1940年积攒下来的旧物资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
地勤人员正在为B-24D轰炸机挂装的100磅炸弹安装引信,安装时需要特别小心,避免因引信不工作而出现哑弹。
可惜费纳尔编队出发后再次遇到了麻烦。起飞两个小时后,编队遭遇了强烈的冷锋气流。风向和温度的突然剧烈变化使得各机组都心惊胆颜。当机枪手们报告机翼已经部分结冰时,费纳尔意识到继续尝试飞行的话,编队就要全部损失在去唐山的路上。他最终决定率部返航。回到新津机场时,机组人员的士气都因为这次无功而返低落了许多。
焦躁中的费纳尔决定无论次日天气如何都要再次出击,不能再将任务拖下去了。不过当晚中方人员带来一个好消息,21日成都仍然是个大晴天,而且四川以东的冷锋已经过去,这让费纳尔和手下人的士气稍稍提振了一些。
10月20日编队第一次出发前,费纳尔(右起第一穿夹克者)机组在新津机场的跑道上与中方地勤技术人员合影留念
10月21日上午10时许,费纳尔少校和中方人员再三核对航程上的气象条件后,编队又一次从新津机场的跑道上起飞。所幸中方提供的情报准确,一路上天气良好并无任何异常,驻扎在汉口、公安、白螺矶等机场的日本陆航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使得编队在湖北上空顺利地完成转向,沿平汉铁路这个显著地标,大摇大摆地向北飞去。不过这次飞行也并非一帆风顺。詹姆斯·瑞秋上尉的飞机在快要抵达目标上空时,发动机突发机械故障,被迫退出编队减速返航,不过这对整个行动来说基本不受什么影响。
17时30分左右,编队终于到达唐山城区东侧陡河与沙河之间的林西煤矿上空。投弹手们很快就识别出了发电站机组所在的圆柱形建筑和矿井高耸的绞车平台。费纳尔命令各机按照铁路线为地标迅速调整姿态与方位,编队排成一字队形自西向东朝发电站扑去。5架轰炸机在完成上述动作后,按照预定计划,在4200米高度上依次通过发电站上空,对目标进行轮番轰炸。
整个过程进行得非常顺利。原本所担忧的日军地面防空火力并没有出现。无事可做的腰部机枪手们得以抓住空隙,把集束燃烧弹容器从射击口扔出去。每个容器里装有15枚镁制小型燃烧弹。费纳尔认为这些德国炸弹可以用来在空袭之后进一步引发大规模火灾,彻底烧毁发电站与附近的建筑物。攻击开始约半个小时后,最后一架轰炸机投弹完成。尾部机枪手观察到爆炸引发的浓烟已经完全笼罩了周围建筑,飞行员兴奋地向费纳尔报告称「目标已被完全摧毁!」
美军轰炸机在发电厂上空投弹腾起的巨天烟柱清晰可见。
这场耗时10天、跨度2400多英里的轰炸任务终于圆满完成了。编队在返航的路上依然没有遇到日军任何阻拦,于当晚成功降落在成都新津机场,受到了中方人员的热烈欢迎。这是1938年以后,对日占区腹地发动的头一次成功空袭。
瑞秋上尉机组在故障之后为尽快减重以调整飞行姿态,在滦河边上随便找了一处沙地进行了投弹,之后靠着剩下三个发动机挣扎着返回了成都。在费纳尔他们着陆近一个小时之后,瑞秋机组才颤颤巍巍地降落在了新津机场的跑道上。
21日晚,正当所有编队成员庆祝胜利、盼望着能在新津机场好好休息一下时,陆航印度特遣队司令部再次发来了指令。既然是费纳尔编队能征善战,上级给他们在返航途中又安排了一份差事,轰炸缅句密支na的日军陆航基地。这一命令让机组成员们喜优参半,一方面他们需要空袭比煤矿防守更严密的航空兵基地,而且还要自东向西穿过缅甸上空。另一方面,返航路线改为由密支na经孟加拉湾返回加尔各答,大家不用再一次飞越驼峰航线了。
B-24"解放者"轰炸机机群
次日编队转场至昆明后,又遭遇了云南秋季恶劣的天气,在昆明机场等待了4天。10月26日,天气终于好转,费纳尔考虑了各种潜在风险之后,选择了当晚进行夜间出击。27日凌晨2时30分,7架轰炸机从昆明起飞。到达密支na机场上空时日军毫无察觉。在他们看来,中印缅战区盟军的航空力量尚未从1942年春季的惨败中恢复,只是偶尔来几次骚扰式袭击,因此对夜间轰炸几乎没有防备。这让费纳尔编队在投弹结束之后迅速脱离了目标空域,连防空火力的响声都没有听到。
27日上午,一路上有惊无险的这只小编队终于回到了加尔各答,他们来回共计飞行约1.14万千米,耗时16天,执行两次空袭任务,并安全通过驼峰航线,是中印缅战区美军首次进行超远程任务。不仅是向盟军、更是向日军展示了,美国陆航有能力打击日战区空虚的后方,穿梭轰炸模式将会越来越频繁。
B-24"解放者"轰炸机机群
没有到来的勋章
由于林西煤矿位于中方敌后情报网较弱的冀东地区,所以在费纳尔率部经阿拉哈巴德返回卡拉奇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得知有关目标毁伤程度的情报。战报上也将行动记载为基本摧毁了原定目标。时值西南太平洋正在进行苦战,美军方面自然也把这次深入敌后的轰炸行动当作一次重大胜利来宣传。
电台和出版物上一时都在宣传费纳尔和他的部下们。就连罗斯福总统的特使温德尔·威尔基在结束对华访问时,都提到了第7大队的大名。这让连日来劳累的机组成员们内心都十分高兴,同时也让第7大队一扫爪哇惨败和在印度物资紧缺的阴霾,部队的士气得到了极大提振。
在10月底雨季彻底结束之后,以10月29日轰炸仰光为标志,该部重新开始了对缅甸各港口与交通枢纽的轰炸任务。但高兴之余,比塞尔将军之前承诺的「为每一个参与者都受勋」却并没有落到实处。最后只有费纳尔少校因指挥整场作战有功,被第10航空队指挥部颁发银星勋章,其他人则什么都没有得到。
图示:截至1943年12月,美陆航第7大队第9中队的「命运之手「号B-24轰炸机已经完成了53次轰炸任务,地勤人员正在为其绘制出击标记。
因西南太平洋战局在1942年最后两个月的变化,远征唐山的小小胜利迅速地被瓜岛、所罗门海、新几内亚等更吸引眼球的新闻掩盖。就连费纳尔的授勋也一直拖到1943年1月27日才完成。冷冷清清的仪式不到10分钟便草草结束。现场除了第10航空队的几个参谋和文职人员以外几乎无人过问,似乎三个月前奔袭唐山的行动从未发生过一样。
对于唐山远征任务的执行者第7大队来说,这次超远程轰炸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少实惠。各机组归建后的第436中队一直等到11月初才完成B-24的换装。第9中队到了11月中才恢复到满员状态,但并未完全接收新装备。编制上新多出来的第492、493两个中队也都是空架子,在1942年的最后两个月一直窝在卡拉奇等待人员补充和装备到位。
12月29日,当第7轰炸机大队执行完麻烦不断的1942年里最后一次任务时,其编制下共有4个大队32架轰炸机,仍低于8月印度航空特遣队成立时35架重型轰炸机的指标。这32架中还包括有10架基本不能出动的老旧B-17轰炸机。也就是说,轰炸唐山之前第10航空队给内克拉森中校开出的价码拖到了年底还没有落实——第7大队作为印度航空特遣队唯一的重型轰炸机力量,只有两个能正常作战的中队,在「加强中印缅战区空中力量」的宏观战略下。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黑色幽默。
美国援华志愿航空队队员与B-24重型轰炸机合影
第7大队的这次空袭证明了云南、四川的基地有能力支持重型轰炸机的长期部署,使美军高层下定决心在中国部署B-24编队。1943年3月,在驻华航空特遣队正式升级为第14航空队的同时,刚刚在印度完成适应训练的第308轰炸机大队(装备B-24D)接到了前往中国的命令。大队指挥部与425中队于3月20日到达云南,标志着美军重型轰炸机开始常驻中国作战。
之后308大队指挥部与425中队以昆明巫家坝机场为驻地,第373中队驻羊街机场,第374、375中队驻呈贡机场,并以湖南、广西、江西等地的机场为前进基地。任务是从长江沿线一直到东南、华南沿海。从1943年5月4日轰炸越南河内、海南三亚开始,第308大队一直在中国上空执行任务,直到日本投降。
1943年5月,第308大队的一架B-24从三亚湾上空掠过,左下角狭长的半岛是今天的鹿回头与大东海风景区所在地。
同时第7大队在1943年实力逐渐恢复后,开始间歇性的执行前往中国协助第14航空队作战的「穿梭轰炸」任务,最远曾部署至江西南部的遂川机场。这两个大队的作战给予了侵华日军不小的打击,使得中国战场的制空权持续向中美一端倾斜,有力地支援了中国军民的抗日战争。
1944年9月16日,第14航空队B-24轰炸机轰炸湖南衡阳市的日本军需仓库。
沦陷区人民的代价
至于这次轰炸的具体战果如何,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根据国民党河北省第三区党部(敌后地下组织)所反映的状况,实际上当天美军的投弹差一点就正中目标:大部分航弹落在了距发电厂仅一墙之隔的3号矿井区域,仅有个别落在发电厂建筑上。并且发电机组基本没有受损,在一天之后就修复完成。倒是投弹时正在生产中的3号矿井受损严重。通讯室、锅炉房和连通运煤铁路两侧工作区的天桥均被炸毁,3号矿井生产被迫暂停。
另外,张惶失措的日军将21日的空袭误判为大规模轰炸的前兆,在清理废墟的同时命令各矿都进行大规模防空演习,一直持续到31日。这让整个林西煤矿短期内都无法正常生产,10天之内煤产量损失了5.6万吨。之后,为防空袭,日军又在华北各大城市宣布夜间灯火管制。沦陷区本就不景气的经济又增添了几分萧条。从事后的综合影响来看,费纳尔编队的这次轰炸的战果被扩大了。
而对于当天正在进出矿井工作区的煤矿职工来说,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空袭共造成208人伤亡。其中85人死亡(61人当场死亡,14人抢救无效死亡)、49人重伤,74人轻伤。死难者中包括林西煤矿医院医生范海山和监工员张世卢、李民晒,以及煤矿上的普通中国职工,还有7名来矿上办事的附近居民,甚至包括来探亲的范海山大夫母亲。
10月27日,日伪当局给空袭遇难者签发的死亡证明。
日伪管理当局为平息工人的不满情绪,向死亡者家属和受伤工人发放了近10万元慰问补偿,但其中大部分都给了少数几名职位较高的中高层工作人员,重伤加上死亡的124名普通工人只分到了慰问金的不到四成。且抚恤金的支付币种还是伪政府联合准备银行发行的伪联币。这种仓促发行的伪币信用极低且价值不高,根本弥补不了职工群体遭遇的惨重损失。
伪政府联合准备银行发行的伪联币。
而这次空袭之后,职工们所面临的是日伪当局更加严苛的监管,就连矿工受到惊吓离职的正常要求都严词拒绝。远在万里之外的美军进行的一次军事行动,其产生的大部分恶性后果,都是由沦陷区普通人民来承受,而美军在进行这次远程轰炸的策划时,是根本不会考虑这些因素的。
林西煤矿在1942年后再也没有被空袭光顾过。在日军的控制下,度过了抗日战争剩下的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