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昌的电影总是让人又敬又怕。四个小时,十几个主要人物,杨德昌就这样义无反顾地编啊导啊,一直到影片最后,收音机里铿铿锵锵地冒出人名,声声入耳,字字诛心。除了杨德昌,敢问世上还有何人,能用侦探片的名字、恐怖片的海报、犯罪片的口吻和纪录片的冷静,包装出一幅清明上河图呢?
这是说笑了。 牯岭街,长是够长,却又完全不能称为「清明」。 如片头所说,人们夹着大小行李,操着南北方言,争相逃窜到祖国宝岛,为的不过就是能够安身立命。未料十几年过去,前途依旧不明,戡乱仍然持续,旧的风气并未消失,新的恶习又开始滋长。六十年代的台湾,与其说站在十字路口,不如说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本片的主人公小四儿就身处这种环境之中,夹在每个人之间,直到最后被挤扁压碎,于是捅出了人生当中最有理想、最有勇气、最富反抗精神,同时也最为邪恶的几刀。
小四儿到底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似乎每个人都能给出一个不同的答案。父亲希望他有骨气、懂正义;朋友希望他够哥们儿,讲义气;小明希望他守本分、有魄力;老师希望他别惹事儿,争第一。这也许是个人主义精神发扬光大的表征?亦或是社会价值腐烂崩溃的前兆?这些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所有的人们和人们的所有希望汇聚于小四儿一点,而所有希望都相互矛盾抵牾,也就是说,一旦小四儿做出选择,他就必然会陷入一种危机;只要小四儿开始具有倾向,他就一定会失去平衡。在这样的环境中,努力生活就意味着背叛。 背叛一个人,他就要失掉赖以生存的感情纽带;背叛一种理念,他就要失掉用以判断的价值观点;如果二者同时发生,精神就必然趋向分裂和毁灭——这就是困境所在——努力生活的结果,就是毁灭。
其实小四儿只不过进行了一种选择。他可能需要与很多人打交道,接受很多种行为方式,但归根结底,小四儿仅仅是在两种生活和处世的方式,即低劣残酷的现实和高傲美好的理想之中苦苦挣扎。母亲、老师、滑头、山东和小明等等属于前者;父亲、哈尼、小马,还有他的两个朋友属于后者。从家里,到学校,再到小公园、中山堂,这种对立无时无刻不存在:有些人一直坚信正直可以战胜官僚,正义可以战胜邪恶,勇往直前可以改变随波逐流,单枪匹马可以战胜乌合之众。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世上只有一种耿直,却有千万种阴险。它可以骂你、打你,可以给你记过、把你开除,也可以把你推到刑讯室里、车轮之下。
它既可以凌辱你的肉体,也可以摧残你的精神,在这样一个社会之中,人应该如何处世?如果不想处世,又该如何躲藏?小四儿心里有自己的答案,一种先天的、无需诱导的答案,因为人本来就应该有一种人的「模样」,有脾气、有秉性,不屈于强权,不畏于暴力,正直善良,靠自己的努力赢得自己的生活。若是身处清明之世,正直勤奋总会使人得到一些东西,至少这种刚正的价值观念不会受到整个社会的公然挑战。然而,当身边的人也开始渐次消亡,追求理想的人们也被撕扯得面目全非之时,他就不得不开始游走在各个板块的缝隙之间,依旧保持鲜明的态度却中立自己的行为。
终于,张力慢慢在他的思想和行为之间形成,一场自己对自己的互搏战打响了。对不讲理的教育体制和训导处,跟它讲理会有什么效果吗?父亲的儒雅决不可能允许小四儿打架斗殴,可是如果不用拳头,正义光靠气场真的可以解决问题吗?一生兢兢业业、务求本分,身正就真的不怕影子斜吗?所有人身上的所有事情给出了相同的答案,就是两个大字,不行。但凡妄图守身如玉者,轻则名裂,重则身死。道理、人伦,还有法制,所有这些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只有诉诸暴力才能让人获得安全,只有诉诸暴力才能对抗邪恶,只有诉诸暴力才能肃清遗毒。
然而小四儿有一点终究没有想到,那就是,只要踏入暴力领域半步,正义也就随之变质了。正义和非正义不再有高下之分,而变成了左右之争,甚至就连手段本身都变得市侩而肮脏了。从这个角度讲,小四儿的悲剧性不在于他的价值破灭本身,而在于他居然必须使用非正义的方式来维护他的价值,也因此亲手毁掉了自己珍惜的一切。很多人都会赞扬哈尼和小四儿身上的理想主义精神和气质,然而笔者却很难做出如此论断。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问,难道他们必须拿起屠刀、成为霸王才能维护心中的美好吗?他们一直以来击毁的,到底是他人的腐败,还是自身道德的底线呢? 诚然,在这种生存环境里,小四儿也许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一个弱者只能颤抖着刺出这卑微的一刀;诚然,小四儿的家庭仅仅是所有台湾中产阶级家庭中微不足道的一份子。这些既可以成为理由,也无力成为理由,因为杀人毕竟是杀人,不是救世。少年终归是少年,不是英雄。
如果手持着武士刀的牯岭街少年不能救世,还有谁能救世?基督教行不行?在小四儿最虚弱的时候,二姐乘虚而入:
「你不要感到孤单,我一直在关心你,不要再怀疑我,让神带给你力量,好不好?……你是不是太跟别人计较?你是不是经常只想到自己?基督为了我们的罪,奉献了自己的生命,连哥哥都可以为了袒护你而替你接受惩罚,你要感激别人替你做的一切啊,你又何曾替别人做过任何的奉献呢?你应该懂得这个道理。……明天我约你跟陈牧师聊一聊,好不好?」
一共三句话,看来看去,这个姐姐其实根本不了解小四儿的生活,只是怀着对自己最粗浅的理解揣度别人最表层的生活状态,懒惰得只想动动嘴皮子,以为这样就可以用自己的柔软填补别人的真空;其实就是传教。于是小四儿明白,有些东西已经不容再被人侵占了,有些信念已经不容再被人玷污了。他必须起身维护自己一直以来所坚信并且践行的东西,这是父亲和哈尼的言传身教,是一直为他人肆意倾轧却毫无反抗之力的理想之光,是日渐式微、近乎绝迹的——也许仅仅就是如此简单的——坚持。
这一次,他的坚持将他送入了监狱。残酷的结局如约而至。社会、家庭、友谊、爱情、理想、青春、信仰、成长,统统改写成为两个字:吃人。
几个大字围在一起,围出一个大大的句号。
十年之后,杨德昌推出了他的最后一部作品【一一】。一样的训导处老师,一样的为情杀人,一样的宗教解脱,一样的凡尘琐碎,一样不甘于惟利是图,一样奔走于生离死别。台湾啊台湾。人啊人。想来想去我觉得,可能这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