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与城里的景况迥然不同。
那面是一片萧条的村落,从城台高地看下去,都是些没有屋顶的败垣。
只有一处房舍是例外,屋瓦齐全,包围在一丛矮树林中,隐约可见。
我不想再回城,便信步走向那房舍去。
走近才发现是一座寺院,门楣上刻着"永清寺"(1982年,钮先铭在【加州论坛报】发表题为【从南京大屠杀说起】一文,文中写道:"我既失去部队的掌握,只有沿江而下,到了上元门也就是南京沿江的一座城门。由于坚壁清野,所有沿江民房都经破坏,只有上元门外一所小庙名为永清寺,占地约6亩,而庙宇只有3小间。"。此寺应在南京城北幕府山沿江某处,今已不存。) 3个字,正与我的总队长桂永清将军同名。
寺院很狭小,前面是大殿,后面是禅居。
与大殿相连的还有两间耳房,左边是柴房,右边是厨灶。
庙宇内外有三四十名士兵,有的躺在地上睡觉。
供奉的菩萨被扔在地上,因为神龛神桌都是木质的,早已作为渡江的工具。
厨灶间有士兵在烧饭。
右边柴房的门半掩着,但内部漆黑,看不清楚里面。
我正站在门外犹豫着,里面却发出了声音:
"老总!请在外面休息吧,这里面都是出家人。"
我循声止步,但没有马上踏进那道门,而是对着说:
"当家师父请出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果然走出一位矮小的和尚,年龄不过30多岁,却显出衰老的模样。
他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我也合掌恭敬地答礼,说道:
"大和尚,能卖一点和尚的衣服给我吗?我身上还有一点钱。"
"到现在,钱还有什么用?"
"倒不是说钱。菩萨心肠,你得救救我!当兵的遇上敌人,绝对逃不掉。"
"你受过教育?"
"受过的,我是军校出身。"
"在哪个部队?干什么?"
"我在工兵营里当连长。"
我没有说出教导总队,官阶也说得矮一级。
"那你是军校8期的?"
矮小的和尚似乎很内行,几乎使我怀疑他也是当兵的乔装,可是体格却不像。
"是的。"我随口答应。
"那你等一等,可不要进来。"
和尚说完便又走了进去,我遵命伫立在柴房门外。
约摸过了五六分钟时间,和尚从里面叫了一声"进来",我才踏进那间柴房。
柴房原本有窗户,但用的是木板盖,不撑起来,里面便一片漆黑。
不过漏缝处有一点微光射进来,进入之后过一阵子,还是可以模糊地看见。
墙边堆着树枝和木柴,还有一张小的粗木桌子和两把木凳。
地下铺满稻草,稻草上坐着四个人,我一时看不清楚。
站着的年轻和尚一手推开通往后院的木门,门一打开,室内顿放光明。
四个坐在稻草上的人,两位是和尚,两位是居士,年龄都在六七十岁之间。
年轻和尚手里拿着一套僧衣说:"到后院来换。"
后院仅通柴房,不会被人发现。
当我在换僧衣的时候,他一直都在旁边催促着。
"我看敌人马上就要来了,你得快换。"
我没有开口,一面迅速地脱衣,一面将身上所带的钱掏出来,10元纸币大概有三十几张,我一起拿给他。
"告诉过你,钱在这个时候有什么用?我不要。不过你带在身上反而危险,不如压在那个花盆底下。"
后院有一个没有栽花的花盆,他手一指,没有得到我的同意,便用一块手帕将钱包起来,往花盆底下一塞,还用力地向土里一压。
我当然没有表示异议。
"要换就得彻底,否则会看得出来的。"
一套军服加鞋袜全是军用品,当然得彻底脱去。
就连汗背心、衬衫和短裤,都是我从法国穿回来的舶来品,岂是一个和尚的穿着?
"你这个头发不行!不像和尚。"
当我摘去那顶捡来的军帽,他望着我说。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
在部队里我并没有留发,而是剪平头。
可是几个月来为了战备,为了工事,为了作战,所以长得四不像。
"也许还有时间,我来替你剪一剪,要不然会影响我们大家的安全。"
剪头我不介意,平头也不一定不像和尚。
但他说会影响大家的安全,却使我受宠若惊,觉得得他已有心收留我。
他没有等我回话,便走进柴房,取出一张木凳,手里还拿着一把剪刀。
"坐下,我替你剪。"我当然唯命是从。
很快地,我就变成了光头,用手摸摸,倒真像一个和尚。
在换僧衣的时候,年轻和尚盘问了我一些话,除了隐瞒我的阶级外,其余都老老实实地告诉了他。
因为那是对日抗战,凡是中国人都有敌忾同仇的心理,我不应处处以小人之心防人。
但是我没有将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身份说出,因为这不免会使人有所顾忌。
在他为我剃度的时候,他没有开口,这回该我盘问他了。
"大和尚!请教你的上下。"
这下使他吃了一惊。
因为请问和尚的释名,为了尊敬起见,不用普通问法。
"你居然晓得用'上下'两个字?"
他认为"上下"两个字是僧间的术语。
其实在中国旧礼教中,请教长者姓名,也是用"上下"两字。
但我并没有详加解释,仅仅说:"我也是佛教家庭。"
"那真是因缘!我叫二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知道【心经】吗?"他问我。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我没有直接答复他,只背诵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下两句。
"老总,这真是因缘了!"
他叫着:"你懂得佛学中'因缘'这两个字的意义吗?"
"为什么?"我仰起头来望着他。
"在你来要求僧衣之前,已有许多老总来求过,我们都拒绝了,生怕将来受到连累。不知为了什么,也许你有礼貌,没有硬闯进柴房,又因为你的官阶高,所以我去请示师父,他才叫我收容你。而你又是一个佛教徒,这岂不是因缘?"
"谢谢你,二空大和尚,我也许是罪孽未解脱,所以还得留在畜生、饿鬼、地狱的下三道里。"
"不!居士,你是有善根的,所以我师父才叫我收容你。"
经过二空一番打整之后,我已经完全变成了和尚。
我们匆促离开了小院子,生恐有人闯进来,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尤其是怕敌人。
敌人并没有立即到来,敌机却已临空。
抗战初期,敌我空军实力虽然悬殊,但我军尚能掌握局部空中优势,所以表现得相当精彩。
10月间敌机曾数度空袭南京,在大校场(位于南京东南城外七桥瓮南,建成于1934年,后多次扩建,时为中国空军重要基地,日军轰炸的重点。) 上空,我机曾击落敌机一架。
上世纪30年代的南京大校场
当时来袭的是轻型战斗机,无轰炸之虞,所以我们都爬上屋顶看空战,喝彩叫好,谁也没感到空袭的严重。
可是到11月24、25日之间,我空军80余架飞机,编队西飞武汉。
首都空防,顿时成为极端劣势。
在围城战期间,我们对于敌机的空袭,简直没有还手的余地。
12月2、3日,我骑了一辆摩托车,走到梅园新村(当时位于南京国府路东,国民政府大院东侧。) 附近遇上空袭,我立刻下车,在民房的墙脚边找一个角落隐蔽。
当时摩托车后座还带了一名士兵,我大声嚷着:"你快趴下来。"
可是那名士兵是新兵,一时慌得不知所措,仍呆站在路中,结果被一枚小型炸弹破片削去半边屁股。
我当然非常惭愧没能维护他。
但他毕竟是幸运的,当晚就乘了一艘伤兵船前往武汉,使他免受浩劫。
由于这些经验,我对于敌机来袭,特别提高警觉。
在永清寺换了僧衣之后,一听到飞机声,便悄悄地避向江边竹林里。
附近所有房屋都被破坏,只有永清寺还算是一个目标,何况寺门内外还有许多散兵。
然而敌机并未投弹,也没有扫射,只是在低空盘旋,往复地作侦察。
因为敌机盘旋的时间很长,我不知不觉地在竹林中睡着了。
由于终夜奔波,我迫切需要睡眠。
可惜没有做得美梦,醒来仍在林间,时间大概是下午两三点钟。
我奔回庙里的柴房。
"你上哪里去了?"
二空有些埋怨的口吻。
我没敢答复说怕空袭,因为我一个人躲起来,并没有找太家一同避难。
"告诉你!你一离开庙子,就不像是和尚。"
尽管我换得彻底,但除了一袭僧衣外,真没有一点像和尚的地方。
头发虽然剪去了,却没有受戒的疤痕。
即使我真的皈依,在没有受戒之前,仍是一名居士,而不能称为比丘。
所以二空认为,我不能离开庙子。
只在有菩萨的地方,我才勉强像一个和尚。
这句话我一直铭记在心头。
在我避难的8个月期间,除了必要的事情外,我从没有离开过庙宇。
佛法无边,我可说是真正在菩萨保佑下幸免于难。
当我成为永清寺柴房的一员后,便试着了解房内俗众的背景。
简单地说,三僧三俗,连我一共是六个人。
两位难友,一位矮小的老者是无家可归的鳏居老人,因为和永清寺是近邻,凭这点交情,所以来此避难。
这位沉默寡言的长者,背景和经历极其单纯,对我来投奔,从未提出异议,可说是一位朴素的老农。
事前他带来了一点糙米,寄煮于僧炊。
另一位在家人则完全相反。
虽然也是70岁的老人,可是高头大马,方面圆睛,加上两撇仁丹胡子,若是穿上军装,倒有点像日本军阀的模样。
事前二空就警告过我,这个人不要去惹他。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江心八卦洲(南京北面长江中的一个冲积沙洲,当时居此者多为安徽籍船民及开荒农民。) 上的一霸,虽非江洋大盗,却是道上的人物。
这位蓄有仁丹胡子的老先生姓施,他一向是永清寺的施主,因此被老和尚收留。
施先生有家有室,可是伯道无儿,只有两名闺女。
他在笼城战开始的时候,即有所警觉,便让老妻留守家园,而把闺女藏身小渔船上,隐匿在芦草堆里,自己则匿居到永清寺来。
事前就能未雨绸缪,因此保全了身家性命,不得不让人钦佩他的机智。
这位老者最初对我很不利,他反对二空收容我。
据二空告诉我,他一直都觉得我的加入是种下祸根。
这话并没有错。
五人中有四位是老人一位是体弱的和尚,只要敌军不赶尽杀绝,似乎没多大危险。
但加上了我,介乎僧俗之间,就显得不伦不类。
可是其中一位瞎子老和尚,偏偏坚决要收容我,他的法号叫做守印。
他与二空出家后是师徒,出家前却是父子。
守印师原是湘军出身的吃粮人物,在庚子年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的时候,他担任守军的管带。
管带这个阶级,就是新制军队的营长,与我守南京时的官职完全相同。
北京城破后,他也有过一段艰危的经历。
所以当我请求二空卖僧衣给我的时候,他听到我们的对话,就马上对二空说:
"收容他,拿我的僧衣,给他换个彻底。"
二空之所以对我如此亲切,可说是受命于师父。
守印老和尚接受我的请求,则可说是基于他对庚子年的回忆。
他当时并没有和他的师兄守志商量,也没有征询两位居士的意见。
假若他稍微犹疑,再问问大家,他们绝不会收容我这样一个当兵的人。
守印师和二空来自城内的鸡鸣寺(鸡鸣寺,位于南京鸡笼山东麓。当时的鸡鸣寺,东临国民政府考试院,北瞰玄武湖,西与鼓楼相望。鸡鸣寺佛教道场,最远可溯及西晋永康元年。东晋以后,此处为廷尉署。公元527年,梁武帝在此兴建同泰寺,并先后四次在这里出家,使之名列"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禅宗祖师达摩也曾居于此。公元922年,同泰寺故址建起台城千佛院。南唐时改称净居寺,后又改称圆寂寺。1387年,明太祖朱元璋命祟山侯李新在同泰寺故址重新兴建寺院,题额为"鸡鸣寺"。并将梁宝志石函埋于寺前山上,建五级砖塔。塔旁有施食台,台下有鸡鸣泉。清咸丰年间,鸡鸣寺毁于兵火,同治时重建。有一阁,内供观音像,称为观音楼。清光绪年间,张之洞在观音楼旁建豁蒙楼。民国初年,豁蒙楼旁增建景阳楼。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鸡鸣寺为时人烧香拜佛、游玩寄兴之热闹所在。) 。
在鸡鸣寺与北极阁(位于鸡鸣寺西侧,康熙皇帝1685年曾游幸于此。南京防卫战时山上筑有国立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气象台和宋子文公馆等。) 之间,战时构筑了一座通信用的防空掩蔽部。
事关军事机密,一经开战,就封闭了鸡鸣寺,以杜绝游人来往。
民国,南京古鸡鸣寺
所以两三个月之前,他们师徒二人便寄锡在永清寺里。
以身份来说,他们是挂单和尚,永清寺一切的主持,是属于守志的权限。
鳏居老农是守志师的邻居,施先生是永清寺的施主,两人的寄居都先获准于住持。
根据寺院清规,守印师与二空根本没有收容我的权利。
好在守印与守志两位师父,在家是三湘同乡,出家是佛门师兄弟,所以守印的决定没有遭到守志师的反对。
普度众生是佛门的信念,守志师对我抱着同情的心境,不到两天后,我便皈依他为弟子。
尔后我脱离虎穴,也是他护送我前往沪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