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柳永的词。尽管他低俗又落魄,留恋烟花巷陌,徘徊勾栏瓦舍。但柳永是宋朝的一个基础,谈包容,他就是底线,谈民间,他就是民间。
他还是一个退路。比如你写风花雪月被人说没格调,把柳永的词给他。你写生活琐事没有大境界,正想改,一想到柳永半辈子写琐事,心安了。
在主流社会中柳永的评价一直不高,官方给的定义是这个人比较低俗。同行也瞧不上,李清照评价他「词语尘下」。 苏轼也不待见,我苏壮阔,觉得柳永太哀怨。
柳永拜访晏殊,晏殊问他:你写曲儿吗?柳永恭维他:向您一样写。晏殊却不留情面:我从不写妓女。
生活在宋朝,有人喝茶聊天,有人关心时政,有人向天问道,有人生意兴隆。个人有个人的活法,但作为读书人,不能考功名,就像三十五岁骤然失业,管你表面怎么淡定,内心都得崩。
柳永也崩过,譬如他写【八声甘州】: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多伤感啊,他的人生是怎么走到这幅田地的呢?人说三岁定八十,柳永反过来了。
柳永出生于书香门第,从小受良好教育,15岁写出著名的【劝学文】:「父母养其子而不教,是不爱其子也。虽教而不严,是亦不爱其子也。父母教而不学,是子不爱其身也。虽学而不勤,是亦不爱其身也。是故养子必教,教则必严;严则必勤,勤则必成。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
这不是掉书袋,而是必须摘录,让你看一看少年柳永有多正派。一脸严肃,相对应的画风应该是明兰她大哥。一套一套的,句句大道理。我猜当年一定有很多家长拿着这篇文章对自家孩子说:你看看人家,看看。
柳永兄弟三人都是进士,以柳永的身世与才华,应该差不到哪去。但偏偏命运就是这么不着调,他人生的转折点,要从那场你我皆知的科举考试说起。
以这场考试为分界线,之前柳永顺风顺水,小小年纪已经成为很多人的人生导师,家长有面,同龄人闻风丧胆,恨不能给他一筐白眼。优越感满满的柳永,在这种心理背景下参加了第一次考试。
结果没考上。
柳永觉得这一定只是偶然,于是参加第二次考试,又没考上。
屡考不中,柳永气坏了,家人怎么看我?街坊怎么看我?大鹅怎么看我?我前几年还叭叭给人上课呢,结果piapia打脸。
文人恼羞成怒也与旁人不同,要写诗,要指桑骂槐,要吐尽胸中闷气,于是他作了这首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很好,特别好,尤其最后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吟低唱。洒脱得很呢,曾经很多小孩把它当成qq签名,大有与「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争锋的意头。还有那句「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多么傲娇。
但这首词影响极坏,传播太广,抒发的情绪又很丧,一点都不正能量。皇帝宋仁宗看了很生气,嘴上不提,事憋在心里。
柳永第三次考试,被宋仁宗针对了。他从考生名单里看到柳永,估计内心一阵哈哈哈哈哈哈哈,立刻把此人划掉了,还恶作剧般写了评语: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黑色幽默了。
柳永写鹤冲天,原本是想给自己讨回几分面子,结果让仁宗没面子。仁宗又用他的词堵住他的嘴,你不是追求风花雪月吗,跑来考什么试?
无话可说,无处辩驳。
柳永就彻底伤了。作为一个读书人,不能考取功名,百无一用,种地又不会种,生意又不会做,唯有作作词。
生活该怎么办?柳永想,你调侃我,那我就顺杆爬,你不是说我「且去浅斟低唱」吗?那我就是奉旨填词。我怀疑苏擦哈尔灿奉旨乞讨,就是从柳永这里得到灵感。
于是历史上第一个奉旨填词的网红诞生了。
假如说以前的文人关心国家社稷,站在高处谈大问题,BOSS喜欢看什么写什么,写什么能对仕途有帮助就写什么,那么柳永开创了另一种思路,粉丝喜欢什么我就写什么。
宋代重商,柳永或有商业头脑,也许他还算过账,每个粉丝给我打赏,我应该过得不错。作为失业男,不能学白居易,人家好歹有稳定的工作,可以抽时间给老妇念诗,但是我没有,我必须赚钱,为了赚钱,必须得去有钱的地方,于是他选择风月场。这里热钱流动,一片蓝海。
柳永给青楼写词,果然就火了。火到什么程度?「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类似于今天你在京客隆,盒马,万达广场,这些市民生活不可或缺的场所,都可以听到他的词。
但最喜欢他的还是风尘女子,她们都爱他。这个爱含义很广。表面上是喜欢,更多来自理解,因为柳永更懂她们。【一代宗师】说,正面看,金楼是一个妓院,反过来看,这是一片英雄地。柳永热爱尘世,因为风尘中尽是性情中人。
妓女满足柳永的一切写作条件,可以美得倾国倾城,也可以命若野草。她们有善有恶,可以高贵,可以卑贱,可以忠贞,可以放荡,她们像花一样热烈盛开,又急速衰败。她们拥有无数欢愉瞬间,却又不得不承受苦难人生。
这是最好的创作土壤。
柳永写锦堂春,用代言体写了一个女子复杂的心理。
一个女子因为想念爱人,头发乱了不整理,妆也不画了。日渐憔悴,痛定思痛,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下去,应该照样美丽,不轻易辜负青春。
虽然心爱的人错过了约会时间,但我都想好了,等你再来找我,我一定把门紧关不让你进,就算让你进来,也要裹起被子不与你同眠。等你枯坐半夜,我才问你,以后还敢不敢这样耍无赖啦?
这是一首闺怨词。女主人公是一名歌妓。但她的情感与当代人一样,像一个傲娇小女人。
在另一首定风波中,柳永写了一个女子的情深苦闷,丈夫离家,她很想念,以前陪丈夫读书形影不离的日子,她觉得最幸福。早知道丈夫一去不返,就应该把他的马锁起来。
这是一个已婚妇女的心理动态,充满思念与小心机,她的要求不高,只要爱人相伴。
但在当时这都被定义为不守妇道,宰相晏殊就责备,你这词写得有违礼教,女人怎么能这样呢,女人就应该憋着,一句话不说,最后憋到郁郁而终上贞节牌坊,这才是对的。
当时的大环境是,好的诗词,你得境界高远,意向万千,气吞山河。所以山河可以写,具体的人不能写。
柳永偏不,他的词越写越小,落脚到普通人的每一个小心绪,描写她们的无奈,她们的等待,她们的爱恨别离。因为他觉得身份卑微的人,为情为义的真性情也很伟大。况且柳永这些写得好,不代表其它他就不擅长。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是写归思;「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是感慨世事无常;「衣带渐宽终不悔」是专情;「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他的寂寞;「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是他说相逢。
他不写官方的长恨歌,他写民间的小情歌。但他也有杜甫一样的家国情怀,也有李白的恣意豪情,他写的「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让我苏觉得放在唐诗中也毫不逊色。
他就是这样,俗能写,雅也能写,仿佛对其他人说,我就喜欢你们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罗罗罗罗罗。
他也关心社稷苍生,但相比之下,他更关心尘世中具体的每一个人。因为她们纵有千般风情,更与谁人说?
想着柳永的人生,突然想起我曾经看过的国外一首小诗:
马德里有一家小酒馆,挂着一张公告:禁止唱歌。
里约热内卢的墙上,挂着一张公告:禁止玩弄行李车。
也就是说,仍有人在歌唱,仍有人在玩弄行李车。
柳永就是,他就是在大家正襟危坐的时刻,在一旁唱歌,玩弄行李车的那个人。尽管始终没能高雅起来,但他体味过万千人生,他了解世间悲愁,他从民众中间走来,又从民众中离去。让粉丝快乐,让尘世有趣。这不是挺可爱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