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出生一個月，父親因罪獲刑，身邊只有媽媽。
7歲時，父親出獄，他以為「爸爸」這個稱呼，只是一種禮貌的叫法。
9歲，兩年了，他看到父親屢次毒打母親，自己也被打。但非常奇怪，這個男人竟然會抱起別家的孩子，還是用自己從未享受過的親昵方式，他崩潰了，提起家門口的農藥一飲而盡。小小的他，選擇了自殺。
母親救了他，就這樣被打了4年，13歲，父親因罪再次入獄，刑期三年。
16歲，在父親即將刑滿釋放時，他逃離了家鄉，選擇了輟學外出。
在外輾轉4年，換了許多工作。雖然辛苦，但比起當年在家的日子好了太多。
他悄悄接來母親，兩人打工、生活，過了一段不必擔驚受怕的好日子。
直到2021年春節，母子二人再次回家，回姥姥家。
父親帶著人來鬧，又哭又下跪。
姥姥家的長輩來勸和說，回去吧，畢竟是夫妻，他再那樣我們也不依。
於是年後返程，他一個人回到打工的地方。
不過也就一個月，他的父親在那個家裏，用汽油點著了母親。
母親苦苦撐了三個多月，最後因搶救無效去世。
他報了警，要替母親報仇。家裏的親眷長輩說，他畢竟是你爸爸，你身上流著他的血。
而他的父親，在未被逮捕的幾個月間，除了忙著治療自己在放火時受的皮肉傷，還轉移了家裏最值錢的東西。這個父親，沒有為母親的醫藥費，付一分錢。
他越來越堅定，他只有一個訴求，判這個父親死刑。
網上的罵聲撲面而來，不孝，禽獸，和他那個爹一樣無情，他媽媽估計也不是什麽好人……
他選擇視而不見，因為他一夜長大。
雖然這一年，他只有二十歲。
二十一歲那年，傳來判決結果。一審宣判他的父親死刑，父親當庭表示不服，要上訴。
這個男孩的名字叫陳昌雨，他生理意義上的「父親」，那個死刑犯，叫陳繼衛。
母親的骨灰仍然留在殯儀館，他決定等到終審，再回去安頓母親。
到了2023年，22歲的陳昌雨，還在等待二審開庭。
02
這是的訪談類節目【和陌生人說話】的第五季，為我們講述的第一個故事。
在節目的開頭，我們看到陳昌雨在旁邊的空椅子上，放了一件媽媽的舊衣服。
他說，這讓我覺得，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其實這裏是我們三個人。
主持人陳曉楠微微點頭說，所以她還在，是你很重要的底色。
是。
是一種支撐。
是。
陳昌雨在這些年，經歷過許多次媒體的采訪。而記者們對他統一的觀感是，他有不同於這個年齡的成熟。
但在這一刻，我們看到他左手指向他母親的位置時，嘴角那微微的下撇，這是一個孩子受委屈時才會有的表情。
他面前的陳曉楠，讓他卸下心防。
陳曉楠說，現在「父親」這個字眼對你來說非常刺耳吧？
是。
所以我就直接叫他「陳繼衛」好嗎？
好，可以。
不到40分鐘的對話裏，這樣的細節比比皆是。
在這樣的互動中，你能看到什麽？
平等地直視每一顆平凡的靈魂。
無論他是卑微的、窮困的，虛榮的、有汙點的，或者是驕傲的、脆弱的。
無論是什麽樣的被訪者，陳曉楠都帶著她特有的松弛感，和絕不高高在上的悲憫。
她是一個把受訪者放在和自己同等位置上的傾聽者，有著當代最稀缺的「真誠」。
是的，首先，必須是真誠。
從當年鳳凰衛視的【冷暖人間】，到後來的【和陌生人說話】，陳曉楠始終保持著對普通人的關註。
她說，我好像天然對「人怎麽活著」感興趣。
而被問到讓受訪者開啟心房的秘訣時，她說，當一個人跟你描述很細小的事情時，他就會陷入一種真誠的回憶狀態。
是的，還是真誠。
作為一個好的采訪者，你首先必須真誠。
當代語境下，我找不到還有哪一位主持人能比她做得更好。
所以【和陌生人說話】第一季，9.3分。
第二季，9.3分。
第三季，9.4分。
第四季，9.1分。
平均分9.2，到了如今第五季開播，距離上一季已經兩年。
觀眾曾在第三季就留言說，都第三季了，這節目怎麽還沒火啊！
但我想說，第五季了，這節目依然沒火。
判斷一個節目好不好的標準，在於它是不是「火」，這是一種悲哀，更是一種損失。
目之所及之處，這節目大概還是不會擁有國民級的討論度，但它存在本身，就足夠重要。
它是當下娛樂泛濫的洪流中那一處難得的清凈之所，是華語語境之下，綜藝類節目的良心。
也又有人說，好像這節目就跟故意低調著似的。
其實哪有什麽刻意地低調，它只不過比其它節目多了點底線而已。
底線讓好節目知榮辱，知道哪些行為是可以做的，哪些行為要堅決地制止。
03
【和陌生人說話】看滿了五季，記憶最深刻的是另一段「父與子」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叫汪強，天津人，腦癱，拳王。
汪強出生後被確診腦癱，六歲時不會站立，不能自理。他的爸爸汪寶柱永遠記得，自己每天下班回到家，開啟門就看到妻子抱著孩子哭。
每天哭，夜夜哭，絕望了，但夫妻二人依然堅定地不要生二胎。
為什麽？
生了二胎，這個孩子就廢了。沒人管了。這怎麽行。
汪寶柱從外邊聽來說按摩有用，於是每天四小時，十幾年如一日。
按摩怕孩子亂動，於是這每天的四個小時，就成了父子二人的「講故事」時間。
天上地下，妖魔鬼怪。就編唄，編著編著，汪寶柱成了院裏的故事大王，孩子們都喜歡聽他講故事。
於是他有空就帶著汪強來院裏，給小朋友們講故事。
為什麽這麽做？
因為這樣做，其他孩子才能跟我們孩子玩兒。
汪強漸漸長大，進了普通小學，卻被正常的孩子們欺負。
汪寶柱說，他們打你，你就沖他們笑。你都笑了他們還能打你？
結果第二天汪強又鼻青臉腫地回來。爸爸問，你笑了嗎？
笑了，結果他們打得更狠。
於是汪寶柱決定教孩子拳擊。
汪寶柱年輕時是拳擊愛好者，曾經的夢想是讓自己的孩子能成為拳擊冠軍。
但在汪強被確診後，這個夢想擱置了。
直到汪強12歲時，爸爸的夢想就這樣被陰差陽錯地拾起。
為了增加力度，汪寶柱主動擔任陪練。孩子，打，來，打！
汪強下不去手，汪寶柱強迫他打。
護具後面的身體傷痕累累，眼睛瞎了一只，肚子被打得腫起來，頭頂還有一塊骨頭至今凹陷。
但汪強終於學會了拳擊，成了學校裏男孩子們的「大哥」。
外號「泰森」，汪寶柱驕傲地用天津話說。
從業余到職業，汪強面對過比別人多出上百上千倍的質疑和不屑，更付出了比旁人多出上萬倍的努力。
30歲那年，他拿到了職業賽的冠軍，成了真正的「拳王」。
他退休後在拳館做教練，收入不多。而疫情的到來更讓拳館瀕臨倒閉。
然後父親被確診了尿毒癥。
於是，35歲那年，汪強決定重返賽場。他要掙錢。
為了爸爸，他說。
從前是我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現在是他給我，一報還一報了。汪寶柱說。
如果下輩子還讓你給腦癱孩子做爸爸，你還願意嗎？
我願意，一百輩子我都願意。
04
這是【和陌生人說話】第三季裏的故事。而就在節目播出的第二年，汪寶柱因病去世了。
如今的汪強怎麽樣了？
三月份的天津有一條新聞，說「天津拳王教防身，鏗鏘玫瑰學起來」。
而在汪強的個人帳號裏，他剛剛開啟了「街頭拳擊」的直播挑戰。
觀眾留言說，太棒了，偉大的爸爸，堅強的孩子。加油。
而在一次簡短的采訪裏，汪強談起爸爸，突然哭著說，沒想到他會這麽早離開我。
其實在汪強心裏，一直有一塊心病。
當年在和陳曉楠對話時，汪強曾經說，他（爸爸）得這個病，可能是被我當初打壞了。
陳曉楠驚訝地沈默了一會兒，你要這麽想，心裏怎麽能過去這個事兒啊。
汪強大哭，觀眾也跟著落淚。
05
在采訪陳昌雨臨近結尾時，陳曉楠問，得知一審死刑的判決之後，你是什麽感覺？
開心，就是開心，沒有任何嘆息。
那麽之後呢，你的生活還要往前走，會有什麽不一樣的感覺嗎？
陳昌雨突然停頓，默默說， 我突然覺得這一切沒有任何意義。
這是一句震耳欲聾的回答，這句話揭示出了悲劇的核心——一切都沒有意義。
而這，似乎與節目的宣傳語不謀而合。
新一季【和陌生人說話】宣傳語說： 感受無常當中的尋常。
命運無常，我們每個人大概都有了更多體會。
而所有無常，又不可避免地融入到時間的洪流中，成為一段看似尋常的悲劇。
我們為此感動，又相對遺忘。而打撈出這些遺落的石子，才是凝聚時間的功德。
【和陌生人說話】功德無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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