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子
很多年前,我特別喜歡看一檔節目【半邊天】,央視10套播出。這個節目經常是我中午一個人吃飯的「電子榨菜」。吃一口飯,瞅一眼手機螢幕,吃得津津有味。
欄目以女性視角講述女性的故事,她們的情感困惑,婚姻狀態,生活冷暖,職場壓力等。
主持人張越應該是央視最不像主持人的主持人,非科班出身,體重180斤,重量級。短發,戴副眼鏡,其貌不揚,和央視那些精致亮麗,苗條纖細的主持人形成鮮明對比,顯得特別另類。
她說一口純正的北京話,嘎嘣脆,聽著真是帶勁。和嘉賓面對面聊天,不端著,不做作,笑起來全無遮掩,那麽發自內心,我是那麽喜歡她的率性、真誠和才華橫溢。
節目中間穿插的「閨蜜支招」也超級好看,針對女性困惑,寥寥數語,點評犀利,一針見血,麻辣爽利。
後來節目停播,在別的綜藝節目見到張越,她已經成功減肥到120斤,竟然已經56歲。物是人非。
我尤其喜歡每期節目她的開場白:「許多年了,咱們一直在這裏見面。最近過的怎麽樣?活的不容易,但還算努力。高興著,也煩著呢。沒關系,女人都這樣,男人也一樣。」
真是親切親密似閨蜜。
【我叫劉小樣】當然是其中最令人感喟和印象深刻的一期節目。
劉小樣,因為【讀者】雜誌上的一篇文章,讓她時隔二十多年,再次進入大眾視野,並引發熱議。
這個生活在八百裏秦川的普通農婦,在世俗的眼光裏,她是幸運的幸福的。雖是媒妁之言,但丈夫體貼沈穩,恰巧是她「中意的那個人」。兒女雙全,聽話懂事,獎狀貼滿墻壁。她住著小樓,豐衣足食,吃喝不愁 ,日子安穩平靜,還要什麽呢?可她總不滿足,內心總在騷動。
生活在村裏,活動的半徑就那麽大,她的日常就是幹農活,做家務,帶孩子。一天雷同一年,一年和十年相似,日子的復制感特別強烈。
而周圍的無數雙眼睛也要求她循規蹈矩,千萬別出格。
她被困在生活中,迷茫、糾結、無奈,內心波濤洶湧。世界在飛速變化,而她困在原地,什麽都不懂,她感到恐慌,像被世界拋棄。
她和周圍的人一樣,又不一樣——她愛看【半邊天】和央視的另一檔欄目【讀書時間】,她把這些節目當成書來讀,借此了解世界,了解人生。
她聽路遙的【人生】【平凡的世界】,她聽【新聞和報紙摘要】,這些資訊在她心中撞擊,蕩起層層漣漪,並開始思考人生的意義。然後,她給欄目組寫信,訴說她的困惑思考。
節目來了。她穿著紅上衣,用看電視時悄悄自學的普通話,在灰撲撲的北方冬天的曠野裏和主持人張越對話。
我猜,她想表達,她不只是誰的媽誰的媳,不是一個標簽化的面目模糊的農婦,她是劉小樣,她是她自己。她想見識更大的世界,而不是只能一輩子困守原地,只會吃喝拉撒,活得像村裏的鴨貓狗雞。
她哭著說她寧可要痛苦,也不要麻木,她不要什麽都不懂,愚昧無知地度過這一生。
和許許多多的觀眾一樣,我被震住了。那是我第一次在國家電視台的媒介平台上,看到一個普通的中國女性講述自己對存在本身的不滿和困惑。
那時候我還沒有念中文系,不懂西西弗斯,不懂現代性的張力,也不懂娜拉和女性主義。
在懵懂的巨大的沖擊裏,內心最深切的感受是,她怎麽說出了我心裏的話。平原上的她,對遠方世界的向往,為何和生活在豫東平原上的我一模一樣。
「我寧願痛苦,也不要麻木,我不要什麽都不知道,然後我就很滿足」, 現在聽來,這話依然讓人心靈顫栗,有點淚目。
她向往外面的世界,渴望充實的生活,不想過一樣的日子,害怕被平靜單調的生活溶解束縛。
是的,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團火,而路過的人只看到煙。讀書,讓她的個人意識開始覺醒,靈魂有了安放之地。
現在,我依然會在互聯網上搜尋「半邊天 劉小樣」「劉小樣後來怎麽樣了」。我發現和我一樣好奇的人並不少。那期節目像是投進水裏的一顆石子,那麽多年過去了,它激起的漣漪依然連綿不絕:
關於人應當如何正當地活著,人應該如何誠實地面對自己,在生命的有限和死亡必然到來前,人是否勇敢天真地實作和充分燃燒過自己?
其實,在某種意義上,我們都是劉小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