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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觀鄉村|放棄體面工作當「農民」,互聯網大廠離職總監康少見:回鄉創業不是烏托邦

2024-02-24辟謠

康少見介紹自己出產的茶葉

紅星新聞記者|胡閑鶴

編輯|張尋 責編|官莉

26年前,康少見作為村裏第一個考出去的大學生,到省城上學,離開了大山。5年前,他從北京互聯網大廠總監的職位辭職創業,老家湖北恩施成了他創業的第一站。

走馬鎮是恩施出產茶葉的大鎮,近年不少農產品透過直播帶貨的方式銷往外地。把農產品賣出大山,是他和當地農民共同的目標。他手上的兩個公司主體分別負責農產品銷售和短視訊創作,他把自己的生意模式定位為內容電商。

今年1月初,康少見用庫存素材剪輯而成的總結四年創業經歷的片子,成了至今最火的一條。他認為,回鄉創業絕不是為了逃避和「躺平」,而是選擇把自己紮根在更廣袤的天地:「要想有番作為,在哪裏都不是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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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劃外的茶葉生意

這幾年,北京的朋友和老家的親戚都知道康少見回老家賣茶葉了,但茶葉生意並非他事先籌劃好的。

2005年完成學業後,康少見入職北京的一家報社當記者,一幹就是十年。離開媒體後,他來到互聯網大廠管理內容平台。面對職場人的「35歲危機」,康少見當時想著「40歲之前一定要離開平台」。

「人在職場的發展是往金字塔尖走,越往上選擇範圍越小,隨時感覺要掉下來。」康少見解釋說,他便讓姐姐在老家註冊了農產品公司,為創業做準備。

2019年底,從騰訊離職後,康少見計劃先孵化一個釣魚類的短視訊帳號。他在天津租好辦公室,組建了小團隊。但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打亂了創業的節奏。2020年初回恩施老家過年期間,康少見無奈地解散了天津的團隊。

康少見在自家茶園

走馬鎮楊河村每戶都分有十三四畝茶園,康少見從小在茶園邊長大,熟悉茶葉品種,了解采茶、制茶工序。父親去世後的這些年,家裏的茶園交給姐夫打理。2020年清明前夕,康少見去自家茶山上閑逛,隨手拍了幾張茶園的照片發到朋友圈。在一幫朋友的慫恿下,他在那年春茶季嘗試制茶。

盡管起初制茶的目的是送人而非量產,但制茶總歸涉及多環節。制茶所需的鮮葉,直接從當地的茶園采購,雇周邊的農民采摘。走馬鎮做茶葉加工的小作坊有400多家,合作的茶廠需要在當地一家一家去找,康少見「挨個喝過去」,來辨識茶廠的工藝。最終,他在鎮上找到了兩家合作的茶廠,分別制作綠茶和紅茶。

蔡師傅的茶廠

2020年春天,把做好了茶送給一些朋友後,康少見收到了很好的反饋。「無意之間做了個茶,送人之外又積累了一小批客戶,我來年難道不做了嗎?」他索性改變早先的創業計劃,一頭紮進了老家的茶園。

康少見最初決定留在老家創業時,母親曾提醒過他,「一定要想清楚,回來了可能沒有回頭路。」也有不少鄉鄰不理解他為何放棄北京的體面工作,回到偏遠的老家「做農民」。但母親心裏清楚,兒子一向都是個踏實的人,做出的決定也很難改變。家裏人選擇支持他。

康少見的姐姐康少艷在走馬鎮百樂街的菜市場對面經營一家水果店,姐弟倆從小關系好,成家後也走得近。如今回鄉創業,康少艷夫婦倆給弟弟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每年春茶季,姐夫都要去偏遠的森林裏幫忙盯著農民采野茶。康少見回北京後,公司發貨的事情就全部交給康少艷來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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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需要有人來帶動」

位於武陵山區腹地的鶴峰縣氣候溫和,終年多霧寡照,晝夜溫差大,雨量充沛,形成了適宜茶樹生長的自然環境。走馬鎮是鶴峰縣的經濟大鎮,也是恩施州「茶葉外貿出口第一鎮」。目前,當地茶園面積16.2萬畝,有機茶基地近5萬畝。

「整個鶴峰茶葉產量非常大,長期以來,本地人無需精耕細作,只用向外地茶企大宗出售鮮葉就能維持生計。」康少見說,「他們並沒有太多做名優茶以及做茶葉品牌的動力。」

制作一款可以代表本地茶葉品質和特色的產品,成了康少見做茶葉生意的重要驅動力。

康少見常年喝茶,熟悉家鄉茶產業悠久綿長的歷史,其中制茶的「宜紅」工藝尤其讓他興奮——160年前,這片山區的精制紅茶經湖北宜昌出口,宜紅名噪一時。在與老家人的交流中,康少見了解到,當地的原始森林中可能長有大量野生茶種。

走馬鎮的茶園,遠處是原始森林

鶴峰的原始森林中,古老的野生茶樹零星分布,野蠻生長。未經人工「馴化」的野生茶,喝起來尤為甘醇,但要得到這種上品並不容易。康少見多次向媒體講述了自己第一次上山找野茶的驚險故事。他開著車上山,山體陡峭,一邊是山壁,一邊是懸崖。山路窄,上坡的時候看不清兩邊的路。在一個拐彎的時候,如果不是及時打了方向盤,差點連車帶人側翻下去。

下了車,又走了兩小時山路。穿過茂密的植被,躲過未知的野獸,最後親眼看到古茶樹時,康少見有落淚的沖動。實地考察後,康少見決定用宜紅工藝做野茶,並貼上了自創的茶葉品牌。他說,鄉村振興的關鍵是產業振興,品牌形象對產業發展至關重要。

「我們這種小的品牌,很難說一下子給家鄉的茶產業帶來了什麽。」康少見說,「但事實上,正是我們這種微小的個體的行動,慢慢改變了外界對鶴峰茶的印象。至少喝過我茶的人不會說鶴峰沒有好茶了。」

出於對茶葉品質的要求,這兩年,康少見開始逐步客製改造鮮葉供應商的茶園,擴大名優種的種植面積。2023年底,康少見找到在老家種茶的老同學馬斌,說服對方刨去地裏的非名優種,按照他的標準種植一批名優種,建成了一個300多畝的茶葉基地。「茶苗需要生長五年才能采摘,在此期間,茶園只有投入沒有收入。」康少見說,「但我可以保證五年之後,他有穩定、豐厚的收入。」

2021年,康少見茶葉品牌的銷售額過500萬,成了全縣的「線上商貿企業」之一。2023年,公司營業額達到700萬元。「這幾年,光在采野茶這件事上,我給當地農民帶來的薪資增收就超過了30萬元。」康少見說,除了給合作夥伴及周邊的鄉親帶來增收,他還培訓了幾十位熟練的茶葉包裝工人。

年前臘八那天,康少見的表姐代振月早早被他用車接來工作室包裝一批茶葉。當地的茶葉集中在每年的春茶季采摘制作,康少見工作室後面的院子設有冷庫,保存春季制好的茶葉,以備後續大半年的分裝。

代振月對表弟回鄉做茶葉生意非常認可,她說,「他可以帶著我們賺點小錢,農村的確需要有人來帶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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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農產品賣出大山不容易

目前,康少見的散客中,有相當一部份來自於他此前工作十幾年所積累的人脈。朋友圈的熟客幫助他度過了創業的啟動期,但過於依賴私域流量則讓生意的天花板變得很低。

康少見心裏明白,他雖然做了一個茶葉品牌,也初步建立了產品體系,但銷售渠道並沒有真正開啟。「我想透過短視訊帶貨,用好的內容讓消費者看見我的產品。」康少見說,「這對我而言是價效比最優的方式。」十幾年的媒體從業經驗決定了他對內容創作的執著,無論何時,他總想做點內容。

2021年一次回北京時,朋友跟康少見聊到,回老家創業的幾年裏,他稀裏糊塗把很多內容電商團隊最想幹又沒幹好的事情給幹完了——建立產品供應鏈。

「我起初並未意識到這個問題,直到他們指出這一點。」康少見說,「朋友問我,你有茶葉品牌,產品品質不錯,價格也有競爭力。如果銷售渠道開啟了,擴大產能對你來講存在困難嗎?」「這當然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毫不猶豫地回復。

茶葉生意理順後,2022年,康少見撿起最初拍攝鄉村生活短視訊的計劃,在鎮上租了一個場地作為工作室,並開始尋找合作夥伴。幾經周折,當年9月正式開拍,備貨40多條後,第一條短視訊正式釋出。

康少見的視訊號主頁截圖

2023年冬天,在茶葉之外,康少見還上架了少量臘肉、香腸等農產品試水,很快售罄。經常為康少見打零工的代振月知道表弟的茶葉和臘肉銷路還不錯,但並不確切知道他是如何賣出去的——康少見把自己的生意模式定位為內容電商,所有這些深山裏農產品的銷售都依賴內容帶來的流量。

除了種茶,走馬鎮的農戶也養豬、種馬鈴薯,近年來,當地不少農產品也都是經由網路的推介銷往外地。2022年,恩施州委統戰部牽頭開展「千村企萬名好主播」培育行動,全年共培訓骨幹主播近4000名,在恩施掀起了直播帶貨的熱潮。走馬鎮曲溪白族村村委會副主任谷承桀當年3月參加了州裏的培訓,次月便開始在村裏嘗試直播帶貨。

近半年,谷承桀的直播間「白族村長」幾乎每天開播,努力吆喝著將村裏的農產品賣出大山,「晚上八九點鐘開始,持續四個小時左右,有時結束都到淩晨一兩點了。」為了方便網店營運,谷承桀註冊成立了農業公司。谷承桀告訴記者,直播帶貨兩年以來,他已經幫村裏賣出接近3萬斤馬鈴薯。

今年1月中旬,谷承桀到鎮上辦事時遇到康少見,作為老鄉和「半個同行」,二人寒暄後很自然地交流起了網上帶貨的經驗——把農產品賣出大山,是他們共同的目標。

「相見恨晚」,言談中,這位年輕、樸實的村幹部非常尊重這位從北京返鄉創業的前資深媒體人。在抖音上,谷承桀也會拍一些鄉村生活短視訊。而在康少見看來,直播帶貨和短視訊帶貨,是兩條不同的思路,只不過他選擇了後者。

分別前,谷承桀約定下次到康少見的工作室一起喝茶,詳細交流網上帶貨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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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短視訊的「破圈」之路

年前的臘月初九,走馬鎮是陰雨天,原定當天宰殺9頭豬的計劃被取消。按照三天更新一條的頻率,短視訊制作的進度也要跟上,康少見當天早上決定,「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拍一期片子。」直到下午,拍攝選題才定下來:烹飪臘豬頭。

走馬鎮臘肉產量大,街上有專門洗臘肉的店子。那天下午,在老家的炕房取下臘豬頭後,康少見開車帶著攝影師到鎮上的洗肉店加工。焚燒、洗刷豬頭的過程,全部被相機記錄,洗肉店的老板早已經習慣了這位熟客的鏡頭。鎮上一些人對康少見的印象是,「走到哪裏都帶著攝影師」。

攝影師拍攝燒臘豬頭的過程

燒洗完臘豬頭後趕回家,開始在土竈的大鍋裏加水,用柴火煮。在此期間,攝影師去屋外拍攝空鏡頭。一個多小時後,臘豬頭出鍋,攝影師開始特寫拆骨頭、切肉的畫面。在鍋裏翻炒至「糯嘰嘰」後上桌,康少見和母親開始吃飯。捕捉母子二人在昏黃燈光下共進晚餐的鏡頭後,整個拍攝過程完成。「我們流程清晰、配合熟練,基本上是拍完即剪完。」身兼攝影、剪輯等多職的袁朋輝說。

十幾個月過去,他已經釋出了200多條短視訊,但視訊流量遠未達到他此前預期的目標。目前依舊還是用賣茶葉的利潤維持短視訊業務的運轉。

康少見和袁朋輝都沒想到,迄今最火的一條是今年1月初他們用庫存素材剪輯而成的總結四年創業經歷的片子。他們把這條短視訊成功的原因歸結為「顯露了某些情緒」,觸動了部份互聯網大廠中部份想要變動的員工和創業者。

「我之前的片子整體是壓制情緒的,比較安靜克制。」康少見復盤道,「在以後的短視訊裏,我可能有必要加入一些讓別人能夠感受到情感的元素。這是破圈的唯一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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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創業不是烏托邦」

盡管平時工作很忙,但康少見還是拒絕了團隊攝影師讓他專門招聘一位客服人員的建議,並認為這種思維是「大廠病」——「目前的單量我利用空閑可以回復得過來,為什麽還要花幾千塊錢專門請一個人?」在工作間隙,他隨時都留意著客戶的留言。

白天,他在田間地頭或者老家的廚房裏拍攝視訊,晚上,他盯著剪輯,打包茶葉。去快遞點發完貨後,從鎮上開車回村裏休息。大部份時間,康少見沒有在晚上11點前離開過工作室。每年的春茶生產季則更忙,這一個多月內,他每天最多只睡五六個小時。白天在茶山,晚上在茶廠,通宵熬夜制茶也不罕見。

四年來,康少見在老家過著苦行僧一般的生活。2022年春天,他還經歷了由於合約到款遲滯,導致生產出現幾十萬資金缺口的焦灼時刻,最後找朋友借錢,生產才得以持續。回老家創業的這幾年,在整合資源、拓展渠道的過程中,康少見學著做「老板」,並承受著作為老板的壓力。

「農村需要青年,青年振興鄉村;城市套路深,回鄉可躺平。」在引發關註的【返鄉四年】短視訊中,康少見說,「每次看到這樣的話,我總想笑。實際上無論是在城市還是在鄉村,九成九的朋友都躺不平,因為都要養家糊口。」

在家人眼中,康少見從小就很要強。如今回鄉創業,在母親看來,他之所以咬牙堅持,越走越遠,其中一個目的是為了用行動回應周邊一些閑言碎語,證明自己能行。但康少見並不認同母親的看法,「沒那麽復雜,我只是想做點完全屬於自己的事。」

回鄉創業後,康少見的確對自己的事業有了更多的掌控感,但背後的代價,是過上一種在城鄉間「逆行」的生活,遠離北京的家庭,遠離熟悉的社交圈。「目前的工作狀態非常奇妙,既是回老家,也在是出差。」康少見補充道,「可能更多是在出差。」

2022年,康少見一整年沒有回過一次北京的家。2023年上半年,他也長期待在老家照料生意,懷上二胎的老婆獨自一人在北京的醫院完成了幾乎所有的產檢。

「挺著個大肚子,吭哧吭哧、氣喘籲籲的,多不容易。」康少見經常感慨,「帶小孩是世界上最累最辛苦的工作。而且孩子這麽小,導致她完全沒辦法工作。」

姐姐康少艷在水果店忙碌

現在,康少見只希望自己的生意能夠盡快做起來,可以撒開手,有更多的時間回北京照顧妻女。

康少見用自己的四年的親身經歷,在短視訊中提醒有返鄉創業計劃的年輕人,「返鄉創業,要考慮清楚家鄉有沒有業,自己能否借上力。鄉村是個人情社會,自己能不能在其中遊刃有余,也得掂量。」

「回鄉創業不是烏托邦。要想有番作為,在哪裏都不是歲月靜好。」康少見說,「選擇回鄉創業,絕不是為了逃避和躺平,而是選擇把自己紮根在更廣袤的天地。有迷茫、有痛苦、有低谷、有希望,才是真實的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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