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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打破認知的界限

2024-01-13辟謠

羅偉章

我的大多數小說,都是從故鄉出發的。川東北那片大山大水的土地,是我小說的種子。那裏屬大巴山余脈。我的老家位於半山腰,開門見山,出門走山,擡頭望是雲,低頭看是河。河叫清溪河,像一根飄帶,亮閃閃地依山蜿蜒,順著河流的方向,目光一直向前,就到了天盡頭。山與河,構成了我所認知的世界,也成為我想象的起點。山的那一邊是什麽樣子,河的盡頭是否還是河,這是我小時候癡迷的問題。

羅偉章近照 作者供圖

那時候,山裏貧窮,但十分熱鬧,小小一個村莊,老老少少三百多口人,笑的罵的,喜的喪的,各種聲音,日日不絕。雞鳴狗吠、豬叫牛哞,豐富著聲音的內容,一同編織進春去秋來的生活。我家房子往下,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古樹,每天黃昏,樹上的喧鬧聲數裏可聞,仿佛有千萬只麻雀,集結在樹上開會,每根枝條上,都密密麻麻掛著它們灰色的身影。樹因此變得沈重。有時候,它們吵鬧得我們面對面說話都聽不清,需要喊。春秋二季,時起狂風,風過處,萬物讓道。當風停下來,每條土路都被吹白了,連土的顏色都得給風讓道。但如果正午分時進入山林,又是那般寂靜,光線從樹葉間漏下來,能聽得見陽光滴落的聲音。一只蜜蜂在花叢中盤旋,哪怕很有一段距離,也能聽見空氣的震顫。

這就是我小時候受到的教育。聲音給我的教育。是聲音教會我辨認村莊和村莊之外的世界。後來,我上了大學,再後來,大學畢業,我在一座中等城市上班,又從那座城市到了省城,但老家是要經常回去的。當我的寫作陷入膠著的時候,心情陷入不安和苦悶的時候,一個聲音就會對我說:你該回趟老家了。對我而言,那個地圖上找不到的村落,是高山的靈芝,也是大河的源頭。然而,一年接著一年,我聽見故鄉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微弱,越來越稀少,遠離故鄉的人偶爾回鄉,口音裏已帶有異鄉的腔調,故鄉的聲音也因此變得越來越復雜。

我告訴自己:應該為聲音寫一部歷史。

一部聲音史,可以是一部村莊史,也可以是一部世界史。

這就是創作【聲音史】的緣起。

寫到中途,我覺得還應該寫一部【寂靜史】。寂靜是聲音的結束,也是聲音的起點。而且,寂靜同樣是一種聲音。但我並沒有在完成【聲音史】後立即投入【寂靜史】的寫作,因為在【聲音史】中,已出現茍軍和桂平昌這對鄰居,我在他們身上發現了人性的張力——那是一條觸目驚心的裂縫。但凝視那條裂縫不是【聲音史】的任務,它有自己流動的方向,因而我不能停留太久。【聲音史】寫完,我才著手寫茍軍和桂平昌,【隱秘史】由此而來。

【寂靜史】是【塵世三部曲】(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中最後完成的。那之前,我下派到四川省達州市宣漢縣,有機會深入到那些風景絕佳、未經開發的荒僻之地,體察那裏的民眾怎樣過日子,又怎樣夢想日子。潛入最底部的生活,暫時離開自己熟悉的環境,許多時候,真可以為寫作開啟門窗,讓光撲面而來。我後來寫【誰在敲門】,也緣於在川西蘆山縣駐紮,那裏有一條河,它清亮的色澤、流動的樣子,都讓我想起故鄉的清溪河。我覺得它們是同一條河。天下河川歸海,它們有著同樣的去向。於是在蘆山一家賓館裏,我寫下了【誰在敲門】那部六十多萬字的小說的第一句。

每個故事都有自己的使命

【塵世三部曲】由【聲音史】【寂靜史】【隱秘史】三部小說組成,它們雖是相對獨立的故事,承擔著各自的使命,但內在聯系又是顯而易見的。

【聲音史】裏的楊浪,是千河口村一個普通村民,但他天賦異稟。小說中寫到,他有非凡的聽覺,能從寂靜裏聽出聲音,也能從聲音裏聽出寂靜。在村裏人外出打工,或遷至城鎮後,他固守在祖居的家園,每天到人去屋空的院落和日漸荒蕪的田野徘徊,搜集各種聲音,存放在心裏。他不僅能傾聽和辨別,還能惟妙惟肖地模仿,那些逝者和遠行者的聲音,在他嘴裏復活,並讓整個村莊復活。他堅信,到某一天,離開的會回來,因此,即使數九寒天,他也常常清早起床,去打掃各個院落,還盡其所能,守護著村裏的氣息和生靈。

林安平是【寂靜史】的主人公,作為峽谷裏的一名土家祭司,祖傳的信仰既是她的精神寄托,也是她的生存根基。特殊的環境和她異乎尋常的出生,使她歷經磨難。然而,她從低處的微物和高處的星辰中,領悟寬闊的含義,並由此確立了自己的生命觀。隨著時代發展,她的職業走向沒落,再沒有年輕一輩願意跟隨她。那套沿襲千年的祈禳之術,既不起作用,也不被信任。峽谷大開發可能為她帶來機遇,但也會形成沖擊。她需要選擇。

【隱秘史】裏的桂平昌,生性懦弱,偏偏與性格暴戾的茍軍為鄰。後來,茍軍離開家鄉,久無音訊,並且有傳言說他已客死異鄉。桂平昌的外在生活和內心生活,都漸次歸於平靜。然而,山洞裏一具無名屍骨的曝光,引起他內心的騷動,也啟用了他的潛意識。於是他開始進入自我的世界,認定那具屍骨就是茍軍,在想象中完成了對茍軍的復仇,卻彰顯出更為驚心動魄的蒼白。

丁帆先生在評論【塵世三部曲】的時候說:【聲音史】是心靈史,【寂靜史】是信仰史,【隱秘史】是人性史。

故鄉是我想象的起點

探索技法以便更好地表達

許多評論家在論及我的小說創作時,都說到我創作技法的變化。認為我早期的作品比較嚴格地遵循了現實主義原則,後來有了各種現代技法的融入,到【隱秘史】簡直就是魔幻現實主義。其實我自己不這樣看。我覺得,我後來的寫作,或許才是真正的現實主義。現實主義不是實錄,更不是眼見為實,而是一種存在或可能存在。

比如【隱秘史】裏的桂平昌,剛好遭遇到蠻橫的鄰居。鄉村有「植物特性」,彼此做了鄰居,就是長久的鄰居。當惡鄰離開,他才敢擡頭。桂平昌在想象中虛構了一起兇殺案,本是想給自己一個交代,卻讓自己的內心更加荒涼。對主人公心靈嬗變和內心潛意識的描寫,當然是現實書寫,只不過是眼睛看不到的現實,是更深的現實。

包括【聲音史】和【寂靜史】,都是如此。【聲音史】特別強化了耳朵的功能。人之五官,視覺相對「膚淺」,膚淺是因為方便,擡眼一望,就看見了,但聽覺必須專註,集中意識,調動內心積存的記憶,如此才能辨別聲音並將其歸類。對這個問題,學者唐諾有過論述。我們通常所說的現實,是眼睛裏的現實,而不是耳朵裏的現實。然而,在人類文明的早期,耳朵或許更重要,它不僅負責聆聽萬物之聲,還要聆聽神靈的啟示或告誡。繁體的「聖」字,把耳朵放在頂上,可見聽覺在古人眼中的重要性。耳朵裏的現實,有時候比眼睛裏的現實更深刻。但它們都是現實。包括【寂靜史】裏的靜謐,還有微物之神所創造的自然偉力,同樣是現實,只不過往往在人的視野之外。

對創作技法的探索,是作家的天職。探索技法是為了更好地表達。「三部曲」裏的小說,寫法上很不一樣,【聲音史】緊貼大地,是心靈史,更確切地說是自然心靈史;【隱秘史】是一個夢魘,內心挖掘是其根本任務;【寂靜史】帶有原初的氣息,是否能有效傳達那種氣息,至關重要。這幾部作品與【誰在敲門】相比,差異就更大了。

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我不主張寫作上的任何界定,評論家可以,他們需要用流派或主義去類比、去評說,但作家不必,作家應打破所有界定帶來的限制。另一方面,石濤有言,「嘔血十鬥,不如嚙雪一團」,是說技法的錘煉再重要,也抵不上心靈的豐富和境界的提升。

(作者系四川省作協副主席)

來源: 人民日報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