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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想金庸百年 | 「俠之大者」之外——對話金庸研究學者陳墨

2024-03-13辟謠

關於金庸的武俠小說,人們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八個字:「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但是在金庸研究學者陳墨看來,這八個字並不能完全概括金庸小說的意義和價值。

「90年代初貶低武俠是個風尚」

記者:您是怎樣從金庸迷轉變成為金庸小說研究者的?

陳墨:我第一次接觸金庸作品是在大學畢業後、在安徽徽州師專中文科任教的時期。當時我有一個室友叫王希華,這家夥博學聰明,嗜書如命,後來在中國科技大創辦了科技傳播系。但是這個聰明的家夥有個弱點,他居然花費寶貴時間看【書劍恩仇錄】。我就「批判」他,整整「批判」了三年。後來,他帶著【射雕英雄傳】來找我,說你看看吧,我答應了。看了一整夜放不下了,從此不能自拔。

開始的時候,我沒想過寫研究金庸小說的書。1988年秋天,我去南昌參加【百花洲】雜誌召開的長篇小說研討會。【百花洲】主編藍力生先生悄悄問我看不看金庸小說,並建議「何不寫寫金庸」。於是,我寫了4萬多字的【金庸賞評】。當時的【百花洲】發文學評論最長的篇幅是1萬字,1989年第6期的雜誌破天荒的發了這篇4萬字的文章,而且是談論一個通俗作家。聽說藍老師後來因此受到了批評。這件事也能代表80年代,社會對於金庸的態度,——冰火兩重天,熱愛的人特別熱愛,學界是特別冷淡、冷漠。

我自己對金庸態度的轉變,也讓我開始反省:為什麽我沒讀過武俠小說就想當然覺得武俠小說不好,為什麽我沒讀過金庸就敢批判金庸?我發現很多批判金庸很兇的人都是沒看過的人。後來,我讀了列維-布留爾的【原始思維】,才明白這其實就是一種原始人的思維方式。我們不會像現代人一樣去思考、去調查、然後再做判斷,而是想當然地給出結論。

康德說「勇敢地使用你自己的理性」。這讓我想到,一個理性周全又富有童心的人,他自然就會問,為什麽這麽多人喜歡金庸?你得回答這個,你不是讀書人嗎?你不是也喜歡金庸嗎?你就該回答這個問題。這是我寫金庸作品研究的初衷。

記者:所以您開始研究金庸作品時也是被歧視的。

陳墨:對,很多人都跟我說「你小子不務正業」。90年代初期的時候,貶低武俠是一個風尚。這個情況,直到1994年,三聯書店正式出版【金庸作品集】才改變。

金庸為武俠小說增加了成長、現代寓言的維度

北青報:您研究金庸小說,覺得它好在哪裏?

陳墨:梁羽生之前,武俠小說通常只有一個維度——傳奇,梁羽生給它增加了歷史的維度。金庸在傳奇、歷史之上又增加了第三個維度——成長。而且,他以人物成長作為小說的主幹公路,輔以傳奇和歷史。

到了後期【天龍八部】【俠客行】【連城訣】【笑傲江湖】【鹿鼎記】,武俠小說又增加了第四個維度——現代寓言。

金庸不止「俠之大者」

北青報:許多人對於金庸俠士的理解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但到了後期作品,為國為民的俠消失了,金庸開始寫個人。

陳墨:對,我覺得世人對金庸有幾種誤解,其中之一就是把金庸小說的意義僅限於了愛國主義一個層面。愛國主義確實是武俠小說的一個主題,但是,金庸的【天龍八部】不只是寫愛國主義、民族主義,還寫出了人道與和平。蕭峰和段譽抓住耶律洪基,要他當眾發誓終生不得侵宋,這不只是為了宋國,也不只是為了遼國,而是為了遼宋兩國,為了這個土地上生生活的所有的百姓人民。

這個也是金庸超越其他武俠小說家的一面。他的作品中有傳統價值,比如重俠義、重然諾、民族主義、愛國主義,但他同時具有現代精神:人道精神、個性精神、自由精神、啟蒙精神、理性精神。

金庸寫俠客都是順帶的,唯一刻意寫的俠是【飛狐外傳】裏的胡斐。但是金庸沒有把胡斐寫成「俠之大者」,而是寫成了胡斐想幫誰誰倒黴。這是對「俠」的諷刺。

金庸未必意識到了自己小說的精彩

北青報:金庸寫得這麽精彩,您覺得他寫的時候是否意識到這些了?

陳墨:我覺得金庸不一定意識得到,但是在創作過程中,他會本能的要在俠客的理念和故事的可信度之間找個平衡。所以,胡斐雖然聰明,但因為沒有經驗,他行俠反而「害」了這麽多人。

托爾斯泰說過一句話,「我原來設計的安娜卡列琳娜依是這樣的,但是寫了幾章以後,她就不按我的設定走了……」這是小說創作真正的奧妙。偉大的小說都是特定時間、空間、氛圍之中作者靈感狀態的產物。

壯年金庸、暮年金庸,誰寫得更好?

記者:這就要提到兩千年前後,金庸對15部小說的再次修改,您也參與了世紀新修版的工作。

陳墨:【神雕俠侶】最新修訂稿是張紀中帶給我的,問我改得怎麽樣,我說不怎麽好,有些該改的沒改,不該改的倒改了。他讓我給他回信件。我還記得其中一個該改未改的例子,郭靖被歐陽鋒打傷,黃蓉要帶他回桃花島,途中遇到武敦儒、武修文兄弟在媽媽墳前哭,黃蓉立即叫停船,將年幼的武氏兄弟帶到了桃花島。問題是:黃蓉從未見過武氏兄弟,此刻其丈夫郭靖處於昏迷狀態,哪有那份閑心去管孤兒哭墳?

那天夜裏一點過後,我就接到金庸先生的電話。說他是在澳洲打來的,看了我的電子信件,所提意見,他完全接受。又說:希望我幫忙看完修訂稿,提出意見,務必像這個電子信件一樣,有話直說。

就從那時候開始,我寫了N個Email,加起來估計有10萬字的【神雕俠侶】的修訂意見。後來我才知道台北遠流出版公司的王榮文先生非常恨我。因為那天晚上他們已經開機印刷了,結果金庸先生當天晚上給他們打電話,說暫停,這一暫停就停了20多天。

【神雕俠侶】之後,我又看【倚天屠龍記】、【天龍八部】……一部接一部,直到2004年初,我出國訪學。我們的交流,形式有些特殊,我用電腦,金庸則是筆寫或者口授,請他夫人或秘書錄入電腦後給我發電子信件。我統計過,期間我寫的信件超過50萬字。

我的意見或建議,有些被毫無保留地采納;有些被毫不猶豫地拒絕;有些是我們觀點分歧,那就要討論。比如對【天龍八部】結尾的修訂。王語嫣本是書之精靈,段譽更是佛性基於人情。段、王形象深入人心。結果新修版中,金庸先生作了兩處大修,一、讓段譽和王語嫣勞燕分飛;二、增加了幾十頁尾聲【洱海歡歌】。我認為,「歡歌」純屬多余,金庸先生同意刪除幾十頁的尾聲。但段王的結局,他沒有采用我的意見。他連王語嫣的個性和結局都改了,對此我極力抗議。就因為愛慕王語嫣,我的朋友王希華才給自己的女兒起名叫王小語,這怎麽能說改就改。

我猜想,老先生或許覺得修訂後的段譽言行,更符合現實中政客心理邏輯?段譽是要避免登上皇位後,有人議論他和王語嫣兄妹亂倫?此時若揭露段譽是段延慶之子,段譽又會受損,所以新修版只好讓王語嫣先變心,再被段譽拋棄?

在我看來,新修版其實有很多難言成功的覆寫例項,比如新修版為【九陽真經】加上了幾千字的少林寺掌故。為了宣傳麗江,新修版說黃藥師是浙江人,但是他祖上在麗江做官,所以黃藥師是在麗江長大的……這些問題,有些是我沒有力爭,有些是我沒有能力說服金庸先生, 由此引發的讀者爭議也時常讓我愧疚。

金庸先生1972年到1980年修訂15部小說時,曾從各大書店召回當時在售賣的各種連載版本,進行銷毀。新修版出版前,由於和三聯的合約到期,修訂版也不再出版。我曾想,如果他能把之前的修訂版和新修版同時放到市場上,讓它們自然競爭,或許5年或者10年以後,市場就會告訴他,壯年金庸、暮年金庸,誰寫得更好。

【陳墨簡介】

陳墨,原名陳必強,安徽望江人,1960年生。1982年畢業於安徽大學中文系,1988年畢業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文學系。文學碩士。退休前是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歷史研究室研究員。曾從事當代文學批評、金庸小說研究、中國電影史研究、口述歷史訪談及研究等工作,出版專著40余種。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祖薇薇

攝影/北京青年報記者 李娜

編輯/弓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