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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憎命達」:在貧苦和疾病中成為藝術家

2024-08-07辟謠

崔瑩新作【成為藝術家:世界插畫之旅】中的十六位插畫家的藝術之旅中有天賦,勤奮,伯樂,等,但也有一點,雖非必要條件,但幾乎也是這些藝術家們的共性,即,作者在書中所提到的他們在成為藝術家之旅程中所遭遇的艱難困苦。這一點讓我想到了中外詩歌史上相通的一點。公元759年,杜甫在【天末懷李白】中對話當時被流放的李白,寫及「文章憎命達」。這一行在後世有多種解讀,但大都認可的一點是指,飛黃騰達之人無法創作出好的作品,也是說,才華橫溢之人多是命運多舛。這一點在中華的文脈裏一直沒有太多變化,命運多舛的才子或才女幾乎每個讀書人都能道出一兩個名字。有趣的是,在一千多年後的英國,1802年,浪漫主義詩人威廉·華茲華斯在詩作【堅毅與自立】中寫到「我們詩人,年少時心歡意暢;/到頭來衰頹老大,只剩下沮喪癲狂。」(楊德豫 譯)他在這首詩裏列舉了因疾病,貧窮,瘋癲等艱難困苦的命運而早逝的詩人,也暗示了對自己未來命運的擔心。同樣,杜甫深知李白詩文的價值,他在那首詩裏沒有提及自身,但其他詩文裏也沒少了「多病」「家貧」之詞,疾病,貧窮,流離之苦,這的確也多是杜甫在歡快的少年時光之後的遭遇。這亦是中外詩人對詩人命運的共同認知。如宋代張舜民所言「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詩畫從來不分,詩人與畫家的命運也多類似。崔瑩新作中所提及的大部份畫家,或者說插畫家的命運亦印證了這一點。而且她不僅講述了他們曲折的命運,甚至還涉及到了詩與畫,以及詩人與畫家的密切關聯,比如為英國桂冠詩人丁尼生詩歌插畫的愛德華·李爾,為艾德加·愛倫·坡詩歌插畫的艾德蒙·杜拉克,在生命的終點為亞歷山大·蒲柏的【卷發遇劫記】(又譯【雲鬟劫】)的插畫配圖的奧伯利·比亞茲萊等等。

關於【成為藝術家】書中那些藝術家們所經歷的艱難命運也幾乎光顧在大部份領域中最終成功的人們,有貧窮,疾病,不被當世認可等等。無人否定在某種意義上這些苦難都是障礙,但與此同時,就如同宋代詩人歐陽修所提到的「愈窮則愈工」,即是說,詩人的命運越坎坷,他們的詩文越妙。也就是說,這些苦難起到很大的激勵作用,為創作帶來很大的靈感與內容。

【成為藝術家:世界插畫之旅】

即使對普通人來說,貧窮也是很大的困苦。但,這種困苦很大意義上給普通人帶來的更多可能是身體上的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對藝術家來說,則是更大的苦難。試想,一個畫家如果連顏料,畫筆都買不起,要如何?作者在書中提到的藝術家們應對貧窮的方式不一。在有能力以繪畫為生之前,亞瑟·拉克姆用朝九晚五的工作帶來的收入來支持自己的繪畫事業,他與此同時也這樣鼓勵且安慰在夢想與麵包之間掙紮的年輕人。書中提到的最會畫貓的英國男人路易士·韋恩在窮困潦倒之時出走美國,打算在美國開啟一片藝術天地,雖然美國之旅以失敗而告終,但那是他對貧窮的反抗之一。無法支付水電費時,他也會將畫作贈予債主,來表示自己的歉意。與奧斯卡·王爾德的【莎樂美】一樣流傳後世的是,插畫家奧伯利·比亞茲萊為這部劇作所做的插畫。這位英年早逝的插畫家也很早地在養活自己身體的工作與滋養自己靈魂的繪畫之間掙紮,也為了後者從事過前者,雖然出於身體健康原因,他並沒有像拉克姆那樣工作那麽久。菲爾·曼像狄更斯一樣做各種各樣的童工,最窮時,身無分文,靠乞討為生,但即使如此,他畫筆下的窮人不僅僅是憂傷,也有快樂,也會舞動,歌唱,因為這也是窮人生活的一部份。而且,曼有一點特別讓人感動,畫作得到認可,事業蒸蒸日上時,增加的收入讓他異常慷慨,如作者所言,為酒館所有人付酒錢,高價買走賣報童的報紙,救濟流浪漢等等,這一點讓人想到英國著名的文學批評家,詩人山繆·強森(又譯約翰生)博士。華特·傑克森·貝特在他的【約翰生傳】中提到,強森在牛津大學時,窮得穿著露著腳趾頭的鞋,甚至因為貧窮無法購置衣物不出宿舍門,但後來他自己有所收入之後,他經常救濟乞討者,直到自己口袋裏的錢分散完,使得很多乞討者列隊在他家門口等著他出門。他也是因為經歷了貧窮,因為聽說一位更需要收入的年輕人正在轉譯一部他已經轉譯完將要出版的作品,而放棄出版,把機會給那位自己不認識的年輕人。他們都是因為經歷了貧窮,知道貧窮的苦,所以異常悲憫。這在曼的畫作中,在強森的作品中,都有所體現。貧窮是大部份藝術家的常態,在【成為藝術家】中也是如此,但貧窮並不可怕,因為無論用何種方式,即使是乞討,也可以解決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對藝術家們來說,或者說,對於【成為藝術家】中大部份畫家來說,更可怕的是身或心的疾病,而通常來說,貧窮與疾病會同時出現。

愛德華·李爾(1887年)

【成為藝術家】中的很多畫家經歷了疾病的磨難。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有三位,一是最會畫貓的英國男人路易士·韋恩,幽默畫家愛德華·李爾,英年早逝的插畫家奧伯利·比亞茲萊。韋恩天生兔唇,這是他自兒時就需要努力應對的自身殘疾之一。而且,繪畫事業一再受挫,且也遭遇貧窮的韋恩在六十二歲被診斷得了精神病,住進了狀況特別糟糕的精神病院。一住就是幾年。當然,精神疾病也沒有影響韋恩繼續繪畫。幸運的是,韋恩的狀況在出版商賴德的幫助籌款的號召下,得到了當時首相的關註,並且被安排到了皇家醫院,在那裏他的病情得到了好轉。韋恩也曾目睹疾病奪去了他妻子與母親的生命,精神疾病奪去了妹妹的健康,自身那幾年的遭遇只是令他更加了解疾病之苦。所以,即使從來不吝送畫,一直很慷慨的畫家,筆下的貓也總是透露著憂郁的眼神。另外一位英國畫家愛德華·李爾的疾病狀況更為糟糕。他自兒時就受支氣管炎和哮喘之苦,更要命的是他自己視為魔鬼的癲癇。而他的避難所與武器就是繪畫。作者特別提到他後來結集出版的【胡謅詩集】就是李爾用以對付他的癲癇與抑郁癥的努力。事實上,作者沒有提到的李爾的疾病還有眼疾,他半盲。如【胡謅詩集】的中國譯者陸谷孫先生所言,這位聲稱「要給千萬人送去無害的笑」的李爾,自己實則畢生與笑無緣。如此,不知道當李爾在第五十五首的詩中寫「含恩角有個悲觀人/恨煞自己投此生/成天惻惻椅上坐/腸九回而等死神」(陸谷孫 譯)時,是不是以幽默的方式對自我的刻畫?那一首的配圖是一個兩眼垂淚坐在椅子上的老頭。然而無論是何種方式,毫無疑問疾病帶給他那些難言之隱都化作了他筆下這些的畫與詩,而且所謂無意義的胡謅與有意義的嚴肅之言本來就是要看讀者從哪個角度去解讀。然而無論如何忍受貧窮,疾病之苦,韋恩與李爾皆有機會畫到終老,在這個意義上來講,二十五歲就病逝於肺結核的比亞茲萊的遭遇要悲慘多了。他不僅很早就嘗到了貧窮的味道,十幾歲就要開始工作,也是很早就面臨了疾病帶來的威脅。他七歲就被診斷患了肺結核。因王爾德而丟掉飯碗的比亞茲萊的健康狀況也隨著他的貧窘日益糟糕。但令後人欣慰的是,即使是因為自己時日不多而越來越害怕和抑郁的比亞茲萊也沒有放棄繪畫,而是如作者所言,他在靠近生命終點時完成的繪畫作品,「簡直可以用登峰造極來形容」。如果說貧病交加給年輕的比亞茲萊什麽影響的話,應該是讓他害怕的同時更加珍惜自己尚有的生命,所以拼命創作。如同樣在25歲死於肺結核,且同樣處於貧困中的英國詩人濟慈一樣,他們都在靠近生命終點時為人類留下了佳作。

除了以上三位,作者還提到四十一歲被肺結核奪去生命的愛爾蘭巫師哈裏·克拉克,他為蒲柏、柯勒律治的詩作插畫,為【安徒生童話】配圖,等等,直到生命的盡頭。他的插畫特別富有辨識度,插畫中的人物從頭發到腳,甚至身上的衣服都讓人感覺要飛翔的樣子。他的畫作極富想象力,張力,在傳統審美的角度來看,特別怪異,令人印象深刻。另外一位,倫道夫·凱迪克,作者特別提到,繪本界的奧斯卡獎便是以他的名字命名,他如同李爾一樣一生多病,離開英國本是為了去美國尋找溫暖的氣候養病,沒料到遇到那裏的寒冷,在重病中客死他鄉,去世時還未滿四十歲。倫道夫的插圖色彩鮮艷,人物靈動歡快,那是一個與多病之軀完全不同的世界。誰說他不是在這些插畫裏尋找自己的身體健康需要的溫暖呢?如王爾德的【夜鶯與玫瑰】中所描述的夜鶯一樣,用啼血染就了玫瑰的紅色。嘔心瀝血這個詞在他們這裏不是誇張之言,而是客觀描述。

作者在書中提到了英國的另一位畫家本傑明·勞勃·海頓的名字,但沒有講述他的故事。他其實也是因為在生命的晚年受貧窮與疾病之苦,最終選擇以一種慘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每次讀到他用槍沒有成功又用刀刺自己直到達到目的都會感覺特別難過。那種痛難道還沒有貧病交加更令他難以忍受嗎?他們中大部份的畫作更多是在身後才得到認可,聲名在身後才得以確立。但如杜甫寫李白也很有可能在寫自己的「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身後的名再炫目,對他們生前所受的冷落,所忍受的貧窮,不平,甚或疾病等困苦都無濟於事了。但生前的榮耀與身後的聲名又是兩回事,書中提到的這些畫家大都為自己繪畫事業的成功而努力過。

書中有些畫家比如凱特·格林納威、華特·克雷恩、畢翠克絲·波特等幾乎在作品的出版與被接受方面比較順利,但也有一些畫家經歷了一些曲折,比如路易士·韋恩,凱·尼爾森,等。他們並非完全沒有得到認可,都多少獲得過成功,或者非常接近,但總體上來講在這方面不是很順利。韋恩有幾次接近成功,但都因為一些事情,比如妻子的病逝,自己的不善經營等,導致自己的作品滯銷。去美國嘗試失敗回來後,也嘗試過合作卡通電影,出版類似波特的彼得兔的作品等等,都不是很理想,致使自己產生了一種馬上要成功的臆想,後來在條件很差的精神病醫院貧困潦倒地呆了幾年,直到後來被賴德發現,晚年狀況得以有所改善。他畫貓的聲名在他去世後得到了確立。這或許一方面與貓不再是如當時一樣是受歧視的動物有關,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韋恩在所繪的貓咪中註入的靈魂與生命力。比韋恩的遭遇稍微好一點的是出生在哥本哈根的畫家凱·尼爾森。尼爾森其實在世時,曾經輝煌過,為了追求藝術夢,到插畫業比較發達的英國來發展的尼爾森在倫敦時便以【死亡之書】的插畫聞名,後來回到哥本哈根哈又以為【天方夜譚】【安徒生童話集】的插畫在倫敦的展出而聲名遠揚。但這樣的輝煌並沒有持續太久,後來因為在好萊塢工作不順利再回到插畫界時,發現他的成功已經過去,他的作品已經無人問津。作者提到,尼爾森的妻子在丈夫去世後,自己去世前意欲把手稿捐給博物館收藏,無論是在自己的國家丹麥,還是在美國都遭到了拒絕。二十年後,尼爾森的作品價值才被重新發現,之後,他的作品受到了世界插畫愛好者的逐求。

凱·尼爾森的插畫作品

一些人可以同時擁有生前的成功與身後的聲名,比如彼得兔的作者畢翠克絲·波特,但即使如此,她的作品也並不是一開始就受出版商的歡迎。她自費出版,然後又在出版商的建議下將插圖改成彩色。她用稿費購置湖區的土地,身後又贈給國家信托,讓自然田園愛好者可以如她生前一樣欣賞那裏的美麗,享受那裏的安靜。2023年1月份我曾去她創作出大部份作品的湖區故居。故居在一個沒有幾戶人家的小村子裏,她故居周圍都是參天古樹。因為是處於養護的冬季,一個人也看不到。只有她寫作的小房子還有大片綠色的田野,花園。撫摸一下房門,似乎還能看到閑適地倚靠在門框上農婦模樣的波特。可以想像,在養護結束重新開放後,全世界的彼得兔的愛好者,大朋友,小朋友在這裏陶醉的神情與畫面。相對書中的其他畫家,也還有書外的畫家,波特是幸運的。在故居丘頂的花園田野裏,甚至故居所在小村公交車站的標牌上都是彼得兔和他的朋友們,與其說時刻在提醒著我們波特與他們的存在,不如說,他們一直與我們以及我們之後的人同在。

然而大部份畫家,包括書中的還有書外的都無法同時享有生前的成功與身後的盛名。每個人都能說出梵高的名字,但同時代的畫家誰也無法超過他生前的潦倒,如今,那些人被遺忘,梵高的名字世代流傳。【月亮與六便士】中那個肥胖紅潤的施特略夫與瘦削憔悴的思特瑞克蘭德便是這種對比的藝術化。在世時,前者的作品備受追逐,名利雙收,而他自己也深知真正的藝術家是後者。然而,即便如此,無論是落魄的還是風光的畫家的作品都曾一如安慰過他們自己與他們時代的讀者一樣撫慰溫暖著後世的我們。因為,雖然如杜甫的詩行所言,「寂寞身後事」,有一點,即使在杜甫與李白自己也是確定的,那就是,創作本身對創作者來說是一種慰藉,無論他們處於什麽樣的境遇。身後的盛名當然無濟於事他們遭遇的困苦磨難,但即使沒有身後盛名,作品對創作者的撫慰也已經是它們很大的意義了。對書中這些畫家們更如是,無論是疾病,貧窮,貧病交加,還是不被認可,陪伴他們的永遠是他們畫筆下那生動的畫面,如韋恩的貓,尼爾森的童話故事角色,等等。也如作者在寫波特時所寫到的一句話,「她所選擇的生活,正是她一直渴望的生活」。在這個意義上,再加上作者對每一個畫家所做的富有感情的伊索寓言結語式的總結,還有她「聽從你的內心」的前言,書中各具特色的美麗插畫,都讓這本書是一個勵誌、溫暖的存在,讓它可以有大讀者,也可以有小讀者。雖然這部作品根據畫家的境遇,作品的特色分了春夏秋冬四季,但它適合我們在任何一個季節隨手開啟,去感受畫家與畫作的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