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瑩
截至本文刊發時，2024年春節檔電影票房表現是【熱辣滾燙】【飛馳人生2】穩坐第一梯隊，【第二十條】與【熊出沒·逆轉時空】在第二梯隊廝殺，第三梯隊的【我們一起搖太陽】和【紅毯先生】則被遠遠拋落，甚至結束爭奪，宣布撤檔。
大局已定，但在局部戰場仍有爭奪的空間。比如【第二十條】在上映第五天憑口碑逆跌成功，單日票房與【熊出沒】上下膠著，不少人預測該片或有長尾效應，貓眼數據給出的【第二十條】票房預測逐步上調。雖然與張藝謀以往的輝煌相比不算多麽亮眼，但綜合口碑、票房來看，仍舊是他在春節檔交出的合格答卷。而且不僅是合格，合格只是保江山。應當說，從【滿江紅】【堅如磐石】【第二十條】三個作品來看，張藝謀在古稀之年走出了一條僅他一人適用的新主流路徑。
選角：為正劇喜拍服務
如果說【一秒鐘】和【懸崖之上】還延續著張藝謀大片時代的宏大敘事慣性的話，那麽【滿江紅】【堅如磐石】【第二十條】三部影片則仿佛開啟了一個新的系列。用一個簡單的公式來總結這個系列的核心元素是：現實題材+喜劇戲骨+正劇喜拍。
眾所周知，上映於2023年的【堅如磐石】實際上拍攝於2019年。這部取材自真實案件的作品，顯現出張藝謀仍舊關註現實題材的同時也從沒有忽略票房——投資與觀眾都需維護。全明星陣容算是【堅如磐石】的票房保證之一，但僅有全明星是不夠的。若幹年前【建國大業】【建黨偉業】等「數星星」的獻禮片和前幾年大熱並迅速退潮的「我和我的」系列，都表明起用明星須謹慎挑選，才能保證票房和口碑的雙贏。
對此，張藝謀的策略是選用戲骨明星。【第二十條】從【狂飆】和【漫長的季節】各取半壁江山再加趙麗穎，將上一年最熱的演員集齊在一部電影當中——這是春晚組局思路在春節檔電影制作中的成功挪移。市場反應證明這種運作仍舊是奏效的。當然，也唯有張藝謀能夠在有限的投資成本內，借助自身的行業影響力湊齊這班人馬。
【第二十條】演員的選擇要兼顧票房號召力和表演水準，還要顧及春節檔合家歡的觀演需求。去年春節檔的【滿江紅】趟出了一條正劇喜拍的路徑，並在今年的【第二十條】中用得更加圓融。【滿江紅】和【第二十條】在文本層面其實並沒有呈現出成品電影那般的喜劇性，起到關鍵作用的還是選角：喜劇演員、喜感演員和有明顯喜劇指向的演員組合，是其開關。
起用喜劇演員飾演主人公，張藝謀也經歷過【三槍拍案驚奇】的慘痛失敗。但他並沒有拋棄這一策略，雖然在【堅如磐石】中也不算成功。周冬雨對女警李惠琳的人物塑造，以及她與雷佳音歡喜冤家的關系，雖然表演和文本兩方面都在努力，但都沒有實作有效的喜劇效果。周冬雨並非喜感演員，她與雷佳音的組合也無喜劇CP感，讓這部取材於頗具黑色幽默的真實案件的作品，只能被歸入純粹的社會劇序列。現實案件的暗黑色調覆蓋了無效的喜劇調劑，導致觀眾及影評人將註意力更多地聚焦於主線案件，在情節中尋找漏洞，對有所保留的作者表達還嫌不滿。該片票房尚可，但口碑評分欠佳，是為遺憾。
經過偵錯，張藝謀的正劇喜拍在【滿江紅】沈騰和嶽雲鵬、【第二十條】中的馬麗身上證明了其有效性。他們憑借喜劇演員的氣質與素養，成功提升了這兩部正劇的喜劇性。另外，話劇演員出身的陳明昊雖不能算喜劇演員，但無論是【揚名立萬】中的陸子野，還是【漫長的季節】中的刑警馬德勝，都呈現出極具風格性的喜感。這種或許源自較為誇張的舞台表演的喜感被沿用到【第二十條】中，促成了那幾場以外甥打人事件為契機，但全員重心都偏移到了茅台歸屬上的家庭喜鬧劇。
有了【堅如磐石】的現實題材回歸和【滿江紅】正劇喜拍的初步嘗試，【第二十條】在結合二者的基礎上加磅喜劇演員的分量，促成了這次高效的春節檔新作，也顯現出一條明晰的新主流題材創作路徑。
但我的唯一問題是，這條看似明晰的路徑其實門檻頗高：除了張藝謀，還有誰能調動這樣一群一線戲骨參與到如此冒險的嘗試中呢？
油膩男：比主線更現實
正劇喜拍是【第二十條】調和各方需求的有效策略，但也招來不少非議。槽點集中在影片花費大量筆墨於夫妻吵架、插科打諢的戲份上，主線案情反而成了隨時可以被提起的外插花。然而在我看來，【第二十條】的「跑題」並非敘事節奏失控，反而是張藝謀老謀深算的有意部署：主線案情只給結果，不做過多展開，而重點專註於展現主人公的生活狀態。與如何適用正當防衛條款的正義辯論相比，小公務員的生活不易才是這部影片隱而不見的真主題。這是透過雷佳音扮演的男主和他身邊的油膩男群像呈現的。
【第二十條】中，雷佳音扮演雞賊型公務員韓明。與以往主旋律作品中高大全的公務員形象形成強烈對比，這是一個叫人耳目一新的當代銀幕「新人物」。我們註意到，以韓明為中心，一群新穎、不乏油膩感的公職小人物群像集體亮相，他們包括王驍扮演的田副檢、陳明昊扮演的李警官，也包括張譯扮演的教導主任。這些男性群像的共同特點是體制內、中年、油膩，他們不僅是檢察官、警察、教導主任，還是丈夫、父親、大舅哥，他們不僅有公務職責，還有家庭負擔，以及腰椎間盤突出、血脂高等中年病。在我看來，這群油膩男群像的塑造才是該片最大的創新，是比主線案情更加現實的現實主義。
不知從何時起，「油膩」成為了比渣男還負面的貶義評價。一個被打上油膩標簽的人物會成為輿論場內最不堪的一類，成為在擇偶中女性避之唯恐不及的「女嫌」體質。但是【第二十條】中，集體亮相的油膩男們卻成為整部影片的笑料制造機。人們樂見小公務員左支右絀的戲碼，這也是創作者面對傳統的高大全公務員形象的探索。進一步地，透過韓明的孩子在中學鬥不過教導主任，小公務員蹭用按摩椅、不舍得打車、爭奪家傳茅台的歸屬權，檢察院被惡霸村民堵門不得不與輿論纏鬥等「跑題」的情節，基層公職人員的現狀被隱隱地編織成一個符合新主流電影需求的特殊表達。
與以韓明為代表的鮮活有趣招笑的油膩男相比，呂玲玲則還是個傳統的高大全型公務員。她的執拗、無私，如此的不討巧，甚至在民間輿論場域內為什麽如此執著，成為觀眾質疑影片的焦點。應當說演員高葉為這個不討巧的形象提供了還算過得去的性格支持，但仍舊遜色於油膩男對手。與此相似，馬麗扮演的李茂娟在得知郝秀萍孤兒寡母的處境後迅速轉變態度的處理也嫌生硬，但這種生硬符合影片整體上油膩男/美德女二分法。你可以說看不慣以強奸妻子來懲罰丈夫的直男觀念惡臭，也可以說透過油膩男/美德女來討好女性觀眾的刻意失效，但這些群像人物至少提示我們一個事實：煙火人間本不純粹澄清。在一地雞毛的生活氛圍中，是非問題被模糊，生存正義被彰顯放大，這是現實。現實應當被認知與尊重，這才是現實主義。當然，底線問題不能含糊。堅守底線令韓明的高潮演講勝過了在前作中背誦【滿江紅】，觀眾回味著關乎自己日常生活的正義公平離場——這是【第二十條】口碑企穩的關鍵。
以觀演效果論，影片點到為止的「跑題」操作，既規避了必須考慮的各種風險，又在春節檔保證了合家歡的可看性。我在巨幕廳觀看該片時，明顯感到觀眾年齡層次多元：許多老年夫妻結伴前來，有的甚至是家族幾代人闔家出動。在涉及到表態、演講等主線情節時，部份觀眾會自發鼓掌。這樣的氛圍是我在同廳觀看本次春節檔其他影片時，沒有遇到的。
布局收縮：還如何有聲有色
韓明這樣的典型形象——油膩雞賊小人物為生活所迫的閃轉騰挪，其實一直是喜劇主人公的熱門人選。僅2023年，大鵬導演的【保你平安】、董潤年導演的【年會不能停！】，主人公都是這一型別。韓明的創新之處其實只在於其體制內的身份。這樣的人物在生活中也不少見，隨便走進一間行政服務大廳，或許滿眼皆是。創新的關鍵還在於：有沒有發現是一回事，能不能表現、如何表現得宜，是另一回事。
樂觀之後還要腳踏實地。現實是隨著近年來各大電影平台、公司戰略布局的急劇收縮，2024年電影投資的重點將進一步聚焦中小體量計畫。這意味著原本三四千萬的影視計畫將向兩千萬縮減。行業大勢的變化也促使那些成名立萬的大導演下沈到中小體量制作，而原本就有限的中小體量資源自然就被擠占瓜分了。這個局面大機率還要持續一段時間，直到整個市場徹底回暖。
但從春節檔的幾部影片看，每一部都是具備誠意的合格制作。由此可見，經歷前些年的積累，中國電影行業整體水準包括工業化程度，還是明顯進步了，雖然還未十分理想。接下來的問題在於，過了這個春節檔，我們怎麽能把苦日子過得有聲有色？對此，張藝謀以其一貫平衡各方需求還能趟出窄路的韌性，為我們打樣了一條或許不可復制但可供參考討論的新主流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