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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的田園詩藝術

2024-08-11辟謠

陶淵明的田園詩藝術

演講人:錢誌熙 演講地點:北京大學圖書館 演講時間:2024年6月

陶淵明是歷史上影響深遠的詩人,他的詩歌繼承了漢魏的藝術傳統,又融進東晉詩歌的玄思與山水的內容。雖然陶淵明的詩歌成就不限於田園詩,但田園詩的確最能代表其獨特風格及其在詩歌藝術上的創造。

陶詩最早發生影響、引起人們學習興趣的,主要是田園詩。謝靈運、顏延之、鮑照這幾位陶淵明的同時代詩人,已經受到陶淵明田園詩的影響。南朝詩人江淹,以從漢到晉宋的詩人為模仿物件,作【雜體三十首】,其中模仿陶詩的一首題為【陶征君田居】。南北朝後期詩人庾信、隋唐之際詩人王績,也受到陶淵明的影響。進入唐代,陶淵明的田園詩影響更大,王維、孟浩然、儲光羲、韋應物、柳宗元等詩人都學習了陶淵明的田園詩。對唐代的山水田園詩而言,陶淵明是最主要的影響者之一,這是詩歌史學者公認的事實。唐人說到陶詩,田園仍是重心。李白【早夏於將軍叔宅與諸昆季送傅八之江南序】:「侯(按:指傅八)篇章警新,海內稱善,五言之作,妙絕當時。陶公愧田園之能,謝客慚山水之美。」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說:「以康樂之奧博,多溺於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於田園。」後人對唐代山水田園詩源流的普遍看法是,山水詩多源於謝靈運,而田園詩則以陶淵明為主要淵源。

陶淵明像 資料圖片

書寫田園的傳統

田園是一種古老而長遠的存在。在中國古代,「士農工商」四民中農民是最大的群體。田園的內容,除了田園景物之外,主要是采摘、耕種等田園勞動。

采摘與狩獵,農耕與畜牧,長期以來,都是人類主要的生活方式,構成人類社會形態發展的重要因素。按照歷史學常見的一種理解方式,原始人類的生活,始於采摘與狩獵,之後才進入農耕與畜牧階段。人類的文化經歷了由狩獵文明向農耕文明發展的歷史。按照中國古代的傳說,是炎帝神農發明了農業。【白虎通】說:「古之人民皆食禽獸肉。至於神農,人民眾多,禽獸不足。於是神農因天之時,分地之利,制耒耜,教民農作,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故謂之神農也。」【淮南子】記載:「古者,民茹草飲水,采樹木之實,食蠃蚌之肉,時多疾病毒傷之害。於是神農氏乃始教民播種五谷,相土地宜,燥濕肥磽高下,嘗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這是解釋農業文明產生的情況。

古人對於「田」的重視,在古老經典中即有記載。【尚書·禹貢】有雲:「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禹貢】記九州,都記「厥土」「厥田」情況。於「厥田」有上、中、下等評定。如:「濟河惟兗州,九河既道,雷夏既澤,灉沮會同。桑土既蠶,是降丘宅土,厥土黑墳,厥草惟繇,厥木惟條。厥田惟中下。厥賦貞,作十有三載乃同。」田園文學本身也有很悠久的傳統。【文心雕龍·祝盟】記載了一篇【祠田辭】,據劉勰的說法,是舜時的古辭:「荷此長耜,耕彼南畝。四海俱有。」如果此作真系舜時,那就是最早寫農耕的詩。對照【禹貢】,可見當時古人在九州都開發出田園來,所以有「四海俱有」之說。這篇作品,也應是我們現在所見最早的田園詩。當然也有推測認為此辭系周人追述歌頌舜時的農業發達而作。

周代自稱以農業立國。田園內容在【詩經】中已經有很多表現。如【小雅】中【甫田】【大田】兩篇都是寫田園耕作之事的。【大田】詩中,還有「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之句,為歷史學家引作古代井田制的重要證據。又如【小雅·信南山】:「信彼南山,維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孫田之。我疆我理,南東其畝。」這裏最值得註意的是,作者把終南山下的這片田地,也就我們現在所說的關中平原的田地,直接追溯到禹的時代。「維禹甸之」,後來「禹甸」也成了中國的代稱。

演講人在國家圖書館查閱善本。資料圖片

【詩經】中寫田園,大抵有兩種型別。一種是敘述農事的,如【豳風·七月】。陶淵明的【勸農】詩即繼承了這種型別。一種則是最早表現隱逸情調的田園詩,以【魏風·十畝之間】為代表:

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

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

朱熹【詩集傳】解釋這首詩說:「賢者不樂仕於其朝,而思與其友歸於農圃。」這也正是陶淵明田園詩所反映的基本情緒。又如【王風·君子於役】,寫的是家人對於在外行役的親人的思念,但其中寫到安定的鄉村生活,其中第一段寫道:

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於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棲於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於役,茍無饑渴。

這首詩對陶淵明是有影響的。陶淵明對田園的描寫,據現在看到的陶詩來分析,是從行役詩開始的。他在奔走勞碌的仕途,無限地懷念寧靜的田園生活。這應當是受到【詩經】中【君子於役】等詩的影響。甚至像【周南·卷耳】【魏風·陟岵】這樣思念行役途中親人的作品,也對陶淵明的這種情調有影響。所以,【詩經】國風中關於田園、農耕等生活內容的表現,是陶淵明田園詩的重要淵源。

【陶淵明集】 資料圖片

文獻中記錄躬耕並對陶淵明有直接影響的,恐怕是司馬遷外孫楊惲的一首歌曲。見於【漢書·楊敞傳】載楊惲報孫會宗書:

田家作苦,歲時伏臘,烹羊炮羔,鬥酒自勞。家本秦也,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數人,酒後耳熱,仰天撫缶而呼烏烏。其詩曰:「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

大家可能都讀過【歸園田居五首】的「種豆南山下」,比照上面這段文字,就清楚其對陶淵明的影響。不僅是「種豆南山下」這一首,還有如【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已疲,庶無異患幹。盥濯息檐下,鬥酒散襟顏。」詩句也明顯能看出受到楊惲這首歌的影響。而且此種影響不僅是文字上的,恐怕更多是生活方式上的或者說生活態度上的。後來諸葛亮自敘「躬耕於南陽」,這可能在意識上對陶淵明也有影響。古代有些文人也曾把陶淵明與諸葛亮放在一起說。另外,西晉詩人張協的【雜詩】中寫到亂世避居、「屏於草澤」的內容,恐怕對陶詩也有所影響。

從思想與學術發展史來看,春秋戰國時期有農家一派。我們也可以說陶淵明即農家傳人。他的【勸農】詩,所表達的就是農家思想:

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智巧既萌,資待靡因。誰其贍之,實賴哲人。

哲人伊何?時惟後稷。贍之伊何?實曰播植。舜既躬耕,禹亦稼穡。遠若周典,八政始食。(【尚書·周書·洪範】:「八政,一曰食,二曰貨……」)

熙熙令音,猗猗原陸。卉木繁榮,和風清穆。紛紛士女,趨時競逐。桑婦宵興,農夫野宿。

趙孟頫【歸去來帖】 資料圖片

這首詩中的「熙熙令音」一段,明顯是學習【豳風·七月】。從生活傳統變遷角度來看,從兩漢到魏晉,士人的生活方式也有變化。漢代重視力田,寒素士人在讀書的同時,多從事躬耕。其例甚多。如大家熟悉的朱買臣。魏晉以後,士族莊園經濟逐漸形成。這種莊園具有農業經濟的功能,當時稱為「丘園」。謝靈運【答中書】詩中有雲:「在昔先師,任誠師天。刻意豈高,江海非閑。守道順性,樂茲丘園。」又有【隴西行】:「耿耿僚誌,慊慊丘園。」晉宋之際的士人,如謝靈運、顏延之等人,討論田園乃至耕植之風,頗見其跡。但士族多非真正躬耕,其「丘園」閑居或隱逸,多與山水合流,並未立即形成田園詩的風氣。不僅如此,同時還有一種輕視田園的意識在發生。而陶淵明是反對這種輕視田園意識的。黃庭堅【論詩帖】雲:「陶淵明詩長於丘園,信所謂有味其言者。」則陶之田園,亦即當時的「丘園」。但陶不言丘園而言田園,正因其誌在躬耕之意。正是這種對當時一般士族觀念的突破,使陶淵明形成了既不同於當時農人、亦不同於士族的田園之美的審美趣味,在悠久的田園書寫傳統中,取得了一種新的突破,創造出一種農耕文明與士大夫精神生活相結合的中國古代田園詩傳統。

行役詩是陶詩田園描寫的開端

陶淵明詩歌中對田園的表現,始於詩人中年出仕行役時期。他在行役詩中屢有對田園的懷念,從【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中「投策命晨裝,暫與園田疏」可見,他未做官之前是居住在田園中的。陶淵明37歲居官行役時作【辛醜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有「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這樣的詩句,說明他在居官行役之時,對田園閑居的生活念念不忘,留戀從前的躬耕生活。這些作品中的一種主要情緒,就是渴望回歸田園:

投策命晨裝,暫與園田疏。眇眇孤舟逝,綿綿歸思紆。我行豈不遙,登降千裏余。目倦川塗異,心念山澤居。(【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

久遊戀所生,如何淹在茲。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於規林二首·其二】)

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養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醜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

伊余何為者,勉勵從茲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

陶淵明行役詩中的這種情調,是受到「國風」行役詩的影響。「國風」的行役詩,也是將行役的艱辛與田園、鄉居、家庭生活等內容對比著寫的。這些詩中表現的懷想田園、渴望回歸的情緒是十分穩定的。陶淵明對田園生活的感情,來自他少年時代的體驗。經過中年的仕途奔波,回歸田園成為他發自內心的一種希冀。經過仕路風波中田園夢想的醞釀,陶淵明清晰地知道,安居田園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那就是整個人生的一種安頓,是他最重要的感情寄托。所以,田園及林園在他心中是一片最美好的風景。陶詩創造的田園境界之美,就是來自這種長期的深情投註。他之所以在艱苦的躬耕生活中仍然堅守田園,早年行役時渴望回歸田園的記憶是一個重要原因。從詩歌型別來說,陶淵明詩歌對田園生活的表現,始於行役詩。行役詩中的田園內容,是陶淵明田園詩的前奏。

現存陶詩中,最早寫田園躬耕之事的,是【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此時他還尚未脫仕途,臨時在家閑居(參考拙著【陶淵明經緯】的相關考據):

在昔聞南畝,當年竟未踐。屢空既有人,春興豈自免。夙晨裝吾駕,啟塗情已緬。鳥哢歡新節,泠風送余善。寒草被荒蹊,地為罕人遠。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復返。即理愧通識,所保詎乃淺。

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欲誌長勤。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

「懷古田舍」,即於田舍懷古。懷古的主要內容是懷古之耦耕者。「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復返」,用了【論語·微子】中「遇丈人,以杖荷蓧」及「植其杖而蕓」的故事。「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用了【論語·微子】中「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的故事。陶淵明在嘗試親自躬耕時,想起了古代安貧樂道、隱居躬耕的高士。這正可以解釋陶淵明從事躬耕的思想淵源。陶淵明從根本上說是一個好古之士。只是他選擇的古,是那種返璞歸真性質的古人古事。

「在昔聞南畝,當年竟未踐。屢空既有人,春興豈自免。」(【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一】)是說他家的莊園在南畝。【歸園田居五首】中的「開荒南野際」,也是這個地方。此處是陶家的莊園田業。但陶淵明此前並未來過,所以說「當年竟未踐」。這句詩也可以釋為:過去就知道我家有南畝田園,並且想去躬耕,但壯年未踐。「當年」應該是壯年的意思,是指詩人二三十歲的年華。這也證明我們前面說的情況,陶淵明早年未必躬耕。但現在遭遇「簞瓢屢空」這樣的生活困難,陶淵明就下決心親自躬耕。「春興」即春耕。這一句還有另外一種解釋:【詩經·豳風·七月】:「同我婦子,馌彼南畝。」陶淵明所說的「在昔聞南畝」,也可以理解為他說以前知道有南畝耕種之事,就有向往之意,但因為一直不能下定決心,所以壯年而未踐行此事。

「夙晨裝吾駕」數句寫出躬耕情形。可能陶淵明日常居住的地方距離田莊較遠,田莊上也有房舍,所以詩人並非早出晚歸,而是收拾農具、行李住進田舍。「寒草被荒蹊,地為罕人遠」,描寫詩人行走了一段路才抵達田地。

詩的最後幾句是說理的。陶淵明想起古時那些謝絕榮名富貴、歸隱躬耕的人,稱他們為「通識」,並且認為過這樣的生活,才能真正保全名節、保全一身。

次首詩中的「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其實是接著上面一首的理路而來。在兼濟與獨善之間,陶淵明準備選擇獨善其身,而要獨善其身,對於缺少經濟支撐的他來說,就是要躬耕,即自食其力,也就是他後來感悟到的「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移居二首·其二】),「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歸園田居五首·其三】)等。【榮木】詩中說「先師遺訓,余豈雲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此處詩人卻是這樣一種說法:承認弘道濟世的理想很可能無法實作了,只能轉為躬耕自力。

秉耒歡時務之「歡」,解顏勸農人之「解顏」,極生動。寫景之生動,還在於「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與【時運】詩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有同工之妙。淵明之體物傳神,來自其內心的和諧,及對自然與田園的極其親近:

邁邁時運,穆穆良朝。襲我春服,薄言東郊。山滌余靄,宇曖微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時運】)

我們讀著這樣的詩句,體會詩人對郊野田園風景的一種深情,也被這種深情所打動。深情中不是一般的欣賞與閑逸,而是濃厚的珍惜之情。陶淵明詩作中的這種情調,在正面描寫田園生活的詩作中,顯得更加素樸與寧靜,更加濃摯,如【歸去來兮辭】【歸園田居五首】等。

陶淵明田園詩的樂哀兩境

陶淵明的田園詩,或者說陶詩中的田園境界,有樂境與哀境之分。樂境是表現田園之美,哀境則是寫躬耕之艱辛以及饑寒之困迫。後人接受或學習陶淵明的田園詩,主要是接受其樂境。樂境的田園詩作主要出現在詩人早期及隱居之初,包括行役中的田園縈想,四言詩【時運】中的郊野田園欣賞,仕途中間嘗試躬耕而寫的【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等。陶淵明田園樂境的高潮,表現在【歸去來兮辭】及【歸園田居五首】。

在歸隱之初,由於長期困惑的仕與隱的矛盾得以解決,陶淵明的內心是比較愉悅的。【歸去來兮辭】就表達了這種心情,辭序中用「因事順心」四個字來描摹心境,整篇文章都是在想象歸隱以後的躬耕、舒嘯之樂。文章所表現出的極其和諧的情緒,可以說是陶淵明和諧神境的典型。這種心情一直延續到詩人【歸園田居五首】的寫作: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對酒絕塵想。時復墟裏人,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上述詩作是陶淵明樂境田園的代表。樂境田園是詩人前期行役中「夢想田園」情緒的延續。它的境界雖然富有寫實性,但詩人對其投註的充盈情感,使樂境田園有了興寄的特點,它寄托了陶淵明豐富的人生觀念。經過行役期的醞釀,田園境界已經成了陶淵明的生命寄托。

樂境田園也是陶淵明神辨自然生命思想在其審美生活中的具體體現。【歸去來兮辭】及【歸園田居五首】中的田園境界,寄托了陶淵明「神辨自然」「委運任化」的生命觀,指向了一種哲學的意蘊。田園與懷古是陶淵明生命中的兩大情結。田園的樸素與自然的形式,是他順暢地進入懷古之思的最好物質媒介。

在經過了初期的和諧與愉悅之後,陶淵明遭遇實際的生活困難。他的田園境界,逐漸從樂境轉為哀境:

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結發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在己何怨天,離憂淒目前。籲嗟身後名,於我若浮煙。慷慨獨悲歌,鐘期信為賢。(【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

草廬寄窮巷,甘以辭華軒。正夏長風急,林室頓燒燔。一宅無遺宇,舫舟蔭門前。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將圓。果菜始復生,驚鳥尚未還。中宵佇遙念,一盼周九天。總發抱孤介,奄出四十年。形跡憑化往,靈府長獨閑。貞剛自有質,玉石乃非堅。仰想東戶時,余糧宿中田。鼓腹無所思,朝起暮歸眠。既已不遇茲,且遂灌我園。(【戊申歲六月中遇火】)

後詩是東晉義熙四年,陶淵明四十四歲時所作。這些詩真實地反映了陶淵明隱居以後的生活困境。陶淵明的思想,比如他的固窮守節的倫理觀,還有形影神的思想,雖然在早年就已經有所萌芽,但真正成熟並且明確的,正是在歸隱之後。

陶淵明田園詩的最大特點,就是寫躬耕生活: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禾還。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幹。盥濯息檐下,鬥酒散襟顏。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但願長如此,躬耕非所嘆。(【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作於東晉義熙六年,詩人時年四十六歲。)

貧居依稼穡,勠力東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負所懷。司田眷有秋,寄聲與我諧。饑者歡初飽,束帶候鳴雞。揚楫越平湖,泛隨清壑回。皭皭荒山裏,猿聲閑且哀。悲風愛靜夜,林鳥喜晨開。曰余作此來,三四星火頹。姿年逝已老,其事未雲乖。遙謝荷蓧翁,聊得從君棲。(【丙辰歲八月中於下潠田舍獲】,作於東晉義熙十二年,詩人時年五十二歲。)

這兩首詩,比較具體地敘述了詩人的躬耕生活,同時也表達了他在躬耕中的思想。第一首詩尤其完整地展示其躬耕思想,即自食其力,不辭勞累——雖然有身體上的勞累,但是能夠獲得心靈的安寧。詩人還引兩位古人長沮、桀溺來勉勵自己。引古人以自解、自勉,是陶淵明日常的一種情結。正如我們之前說過的,陶淵明是在田園中懷古的詩人。

田園美與田園生活,在人類發展歷史中有特殊的意義,代表我們常說的農業文明。從原始的采集、狩獵生活,到形成農業文明,其實是人類擺脫純粹的自然、渾噩走向主動創造文明的重要一步。所以,農業社會創造的文明,比狩獵社會要豐富得多。陶淵明的詩中雖然沒有展示這些意義,但作為古代詩歌對田園生活之美最出色的表現,其實擁有深厚的人類文明背景。同時,作為個體生活的體驗,陶詩的田園境界之所以如此地吸引後世的我們,還在於它表達了普遍的人性。

田園生活中的審美,是經過提升之後造成的。實際的田園耕作,對人的生理也是考驗。陶淵明的田園詩之所以不同於後世許多文人田園作品,就在於詩人在表達醉心於田園的寧靜、自由的同時,也客觀地寫出了耕種的勞苦,甚至是生理上的痛苦感覺,正如「種豆南山下」一詩所描寫的情景。今天我們欣賞陶淵明的田園詩,真正被打動的亦是他融入田園詩作的感情,而非美化的田園。這一點也許是陶淵明與後來的王維、孟浩然等田園詩名家最大不同之處。

以陶淵明的創作為代表的中國古代典型田園詩,其內容雖以田園風景、農民及農村生活為主,但其書寫者都是士大夫,屬於古代士大夫的一種文學審美結果。中國古代田園詩是與士大夫精神生活聯系在一起的,可以說是古代士大夫對中國古老田園文化與文學傳統的新創造。

錢誌熙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兼任中國李白研究會會長、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等。著有【魏晉詩歌藝術原論】【唐前生命觀和文學生命主題】【陶淵明經緯】【中國詩歌通史·魏晉南北朝卷】【唐詩近體源流】【黃庭堅詩學體系研究】等專著10余種,論文200余篇。

(本文原稿系2024年6月6日北京大學中文系與北京大學圖書館主辦的「古典名著導讀系列講座」內容,經刪節整理)

【光明日報】(2024年08月03日 10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