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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棄電影,底片長存」 : 記錄經典港片4K修復全過程

2024-04-26影視

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電影意味著什麽?導演陳嘉上說:「我的電影,你們曾經偷偷看過,但沒有好好看過。」香港是曾經的東亞好萊塢,李小龍、成龍、周潤發、周星馳……熠熠生輝的名字對應璀璨的時代,在內地電影工業尚未起步時,它幾乎是全體中國人的影像啟蒙。

對於紀錄片導演程春霖來說,香港電影同樣是青春記憶的一部份。它曾經開啟了新世界的大門,如今又成了回溯舊世界的鑰匙。去年 8 月,中國電影資料館、抖音、火山引擎聯合發起了「經典香港電影修復計劃」,程春霖也得以有機會往返香港與內地,用鏡頭記錄下了修復的過程。在他看來,這不僅是香港電影的生命延續,也是老導演與新觀眾的久別重逢。

以下便是程春霖的自述。

4K修復版【A計劃】【賣身契】在第14屆北影節全球首映

「 香港電影裏有確定的、奇特的快樂 」

電影修復什麽環節最難?是修復前的環節。因為電影修復牽涉到版權、資源以及一系列協調的問題,能修復什麽版本,往往取決於你能拿到哪個版本的授權,還要看這個版本的底片狀態怎麽樣。

抖音的「經典香港電影修復計劃」此前修復了陳嘉上導演的 【武狀元蘇乞兒】 。電影資料館的黎濤導演先後拿到了 35 公釐的放映版本和 16 公釐的中間片版本(電影拷貝制作過程中,介於原底片和發行片之間的半成品),但是 35 公釐的版本保存非常差,所以經過資料館修復人員的詳細考量,最後決定用 16 公釐的中間片版本做修復。

片子掃描完,要經過技術修復和藝術修復。部份大眾有一個誤區,以為技術修復就是用AI給畫面磨個皮,像美顏相機一樣失真了,其實不是這樣。電影修復流程繁雜瑣碎,以前一位經驗豐富的修復師工作一個月只能修復一部電影,而現在人工智慧可以在技術上先過一道,解決影片在拍攝、儲存、翻印以及數位化過程中出現的解析度損耗問題,比如模糊、失焦、噪音、馬賽克等畫質損傷,人工智慧都可以快速辨識,提高修復效率。

陳嘉上、高誌森等導演走進中國電影資料館指導修復

到了藝術修復環節,資料館會征求電影主創的意見,邀請導演走進修復實驗室,精修影片還有逐幀人工修復,有些片段需要諸如插幀等特殊處理的,會聯系火山引擎出技術方案解決。這對於電影從業人員來說是一種先進生產力,是未來的趨勢,如果我們輕視技術的進步,電影工業也不會發展得這麽快,電影經歷了從無聲到有聲,從黑白到視覺特效,這背後都是技術的進步,因此我們很難忽視AI在電影行業的套用。

在接觸這個計畫之前,我對電影修復技術也是一無所知,從業十五年,我參與的紀錄片以現實題材為主,像 【生門】【出路】 ,講的都是生活與命運。以前吸引我的是故事,而這個計畫吸引我的是情懷。

我 1987 年出生在湖北黃岡,縣城裏能看到的電影,除了電視台以外,就只剩下錄像廳和家庭VCD兩個渠道。中學時,每周六晚和周日下午,我都會去音像店租碟,每次看兩三部,其中有不少都是香港電影。香港電影開啟了我的新世界,我第一次知道商業片可以那樣拍,非常新奇,也非常讓人著迷。像陳嘉上的 【武狀元蘇乞兒】 、周星馳的逃學威龍系列,每隔幾年我就會拿出來重溫一遍,它們就像能穩定提供快樂的朋友,不管看之前什麽心情,看完都能有一種確定的、奇特的快樂。

所以去年年初,得知一批香港電影將被修復且我可以去記錄這個過程時,我是非常興奮的。以前我在電影節上看過不少修復的老片子,但是對於修復是什麽、意味著什麽,我和普通影迷沒有區別。我好奇修復是如何實作的,也好奇那些陪伴我成長的電影以嶄新的面貌重新上映,觀眾會有怎樣的反應。我希望這個紀錄片不只停留在修復這個層面,也希望觀眾由此看到香港電影的時代脈絡。

「 修復如烹飪,是再創作的過程 」

正如之前所說,我第一個深度參與的計畫就是 【武狀元蘇乞兒】 ,第一個面對面采訪的主創也正是導演陳嘉上。1992 年電影上映時,陳導才 32 歲,現在他已經 64 歲了。

有一段戲搭了圓明園的背景,可惜技術原因,石頭飛過來時有很明顯的威亞的痕跡。陳導到資料館看修復情況,資料館的高級工程師王崢老師就問他,這一段的威亞要不要保留,陳導的第一反應是不要擦掉,這是當時的遺留,老電影就應該有老電影的樣子。結果好幾個小時後,他忽然又改了主意:既然是修復版,那按照現在的觀影習慣,那個地方就是穿幫的,如果現在的技術很容易就能讓威亞消失,那為什麽不把它擦掉呢?

原生態和瑕疵,往往是一件東西的兩面,這是導演的藝術選擇,不過能有這種選擇,也是因為修復技術給予了創作者這樣的空間。簡單說來,修復要做的就是三件事。一是彌補以前的技術缺陷,比如亮度、顏色和穿幫鏡頭,二是給老化的底片刷一層更強的防腐劑,以抵抗底片儲存帶來的聲畫損耗,第三便是結合導演的新想法進行再次創作。

修復前vs修復後

褪色底片顏色調整前後對比

我中學時非常喜歡王家衛的 【東邪西毒】 ,到了台詞都能倒背如流的地步。前幾年因為底片被破壞的問題,導演重做了一個版本,將飽和度偏淡、頗有寂寥感的畫面調成了另一種濃墨重彩的風格。我當時就覺得很神奇,因為調整結構又重新制作了音樂後,這幾乎成了另一部電影。

有些觀眾可能仍然會鐘情於老版本,但我倒是重新理解了修復。雖說修復講究修舊如舊,但新與舊沒有特定的標準,藝術也永遠說不清對錯,不能教條地認為修復應當遵循什麽,而應該思考修復為了什麽。

每個時代的觀眾有自己的觀影習慣,就好像烹飪,再經典的菜都需要與時俱進的廚藝,況且廚師本人也在變。誰規定第一次上映的版本才真正代表導演的想法呢?陳嘉上 64 歲再看 【武狀元蘇乞兒】 一定與他 32 歲拍攝時不一樣,又比如科波拉,這些年也沒怎麽認真拍片,就一直在不斷整理以前拍的素材,我們每隔十年就能看到一個不同版本的 【現代啟示錄】 ,不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嗎?

「 女兒會知道,父親度過了怎樣的一生 」

當然,做這個紀錄片,也有很多讓人感動的時刻。它不僅關於懷舊,也因為於過去中,我們看見了電影的未來。

拍陳嘉上導演那一天,我們在會議室裏吃午飯。當時墻上掛著一張圖片,上寫 「不棄電影,底片長存」 ,他看了很久,還掏出手機拍下了那張圖片。采訪時他說很幸運能用底片去創作,可惜那個時代已經沒辦法回去了,美的東西雕謝得快,現在能用新技術讓老底片重生,他們都很興奮。

陳嘉上導演拍下「不棄電影,底片長存」

他的這種情感,我其實能夠感同身受。十五年前我入行時還用磁帶拍片子,一兩百塊錢一盒,只能拍 60 分鐘,雖然理論上可以重復使用,但我們幾乎只拍一次。每天在現場,我就背著這些像寶貝一樣的東西,生怕自己淋雨或者摔倒。現在雖然不會再用磁帶去拍攝,但你自己的生命旅程已經和影像表達的更叠纏繞在了一起。

在香港,我們還見到了 65 歲的高誌森導演。他執導過 【花田喜事】【我和春天有個約會】【南海十三郎】 等多部電影,同時也是 【縱橫四海】 的編劇。不過近些年,他的興趣轉向舞台劇,已經很少再拍電影。他 1987 年拍 【富貴逼人】 ,其中神奇女俠開槍、願望井等夢境片段,用的是大一檔亮度光圈,但後來發行時,電影公司人員將亮度調回和現實一致的檔位,一直是他的遺憾,後來修復版按他的意願把亮度調了回去,終於還原了當年的光線設計。

他還帶我們去看了 1987 年拍 【富貴逼人】 的廉租房,他說以前就住在這些地方,幾部片子大賣,他才有機會搬離。他很用心地將片子裏的布景打印了下來,對應現實中的場景,一一給我們講解。就在這時,忽然有個年長的女士走了出來,她一直沒有搬家,說對當年的拍攝還有印象。

那一瞬間,我突然感覺到了時間的力量,四十年的光陰,有些東西變了,有些東西沒有變,對於高誌森導演來說,修復他的電影重新搬上熒幕,是一件多麽珍貴的事啊。他說,哪一天他走了,他的女兒在某個電影節或者某場放映活動上看到他的片子,就會知道她的父親年輕時做過什麽,又度過了怎樣的一生。

我聽了非常感動,電影修復不僅是技術的勝利,也是創作者突破時空限制、延長藝術生命的方式。就像焦雄屏說,她對任何修復都舉手歡迎,對於老一輩的創作者來說,最開心的事莫過於看到年輕人還能愛上自己的作品。

去年 8 月, 【武狀元蘇乞兒】 修復後重新上映,在影廳,我第一次在碟片和網路資源以外看到黃金時代的周星馳。對於比我更年輕的觀眾來說,30 歲的周星馳又何嘗不是一個新演員呢?看一部老電影,是和自己的童年、過去、今天對話,這是青春回憶的延續,也是新記憶的開端,更是我身為創作者和普通觀眾雙重的幸運。

「經典香港電影修復計劃」已修復完成的影片,可在抖音、西瓜視訊觀看

作者 | 程春霖

編輯 | 段昕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