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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相國陳廷敬(11)

2023-12-28影視

張汧在陳家平老家了。他因急著回去給爹娘道喜,陳廷敬也不再相留。

送別張汧,一家人回屋說話。老太爺問:"外頭都說,你本是中了狀元,硬是叫衛大人在皇上面前說壞話,把你拉下來了。說你原來是因為沒有給衛大人送銀子,可有這事?"

這事兒在陳廷敬心裏其實也是疑雲不散,可他在爹娘面前卻說:"哎呀,這話哪,傳來傳去就變了。貢院裏面有人處處為難我,汙損了我的考卷。是衛大人把我的考卷從遺卷裏找出來,不然哪有今日!在京城裏拜師傅,投門生貼文,奉送儀禮,其實都是規矩,算不得什麽事。可衛大人連這個都是不要的,他會是個貪官?"老太爺說:"原來是這樣!衛大人還真是個好官哪!"淑賢身上已經很顯了,她坐在老夫人身邊,不停地捂嘴反酸水。老夫人見了,只道:"淑賢,你不要老陪在這裏,進屋躺著去。"

丫鬟翠屏忙過來扶了淑賢往屋裏去了。翠屏才十二歲,卻很是機靈。淑賢進屋去了,老夫人叫家人們都下去,客堂裏只有陳廷敬跟他爹娘。老夫人這才問道:"敬兒,娘聽說你在京城又找了媳婦?"陳廷敬頓時紅了臉,道:"娘是哪裏聽來的話?"老夫人道:"娘聽淑賢講的,大順告訴了翠屏,翠屏就把這話說給淑賢聽了。"陳廷敬道:"這個大順!"老太爺半日沒有吭聲,這會兒發火了,道:"自己做的事,還怪大順?"陳廷敬道:"我哪裏是要瞞著爹娘?我是想自己給您二老說。孩兒不孝,沒有事先稟告,但的確事出有因,又來不及帶信回來。"陳廷敬便把自己在京城差點丟了性命,多虧李家父女相救的事,仔仔細細地說了。又說了衛大人保媒,自己也是答謝人家救命之恩,這才應了這門親事。老夫人聽得這麽一說,拉住兒子的手,又哭了起來:"娘沒想到,你在京城還吃了這麽多苦!李家父女可真是你的恩人哪!"陳廷敬說:"要不是月媛妹妹搭救,我早命送黃泉了!"老夫人回頭望了老太爺,道:"他爹,既然是這樣,我看這門親事就認了,這也是緣分啊。"老太爺沒有說話,心想做兒女的婚姻大事,再怎麽也得先回明了家裏,豈是自己隨便可以做主的。可聽兒子說了這麽多,老太爺慢慢地也沒有氣了,嘴上卻不肯說半句話。陳廷敬知道爹的脾氣,不管他心裏怎麽想,嘴上總是厲害的。

陳廷敬應了這門親事實是不得已,他對李老先生既是敬重又是感激.月媛雖小卻也甚是聰明可愛,只是覺得自己兩頭都對不住人,便說:"我既對不住淑賢,又覺得月媛委屈了。人家畢竟是有門第的女子,怎能就讓她伏低做小呢?"

老夫人想了想,道:"淑賢那裏,娘去說。這孩子通情達理,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月媛將來長大了,你收她做了媳婦,依淑賢的脾性也不會刻薄她的。我同你爹,只要理兒順,什麽都想通了。你既然在人家跟前叫了爹,又有了婚約,你就得盡兒輩的孝行。你那邊嶽父還病著,家裏這邊你拜拜親戚朋友,沒事了就早早動身回京城去吧。"

老太爺這才開言講了一句話:"記住你娘講的!"

陳廷敬在家走親訪友四十來日,老夫人就催他進京城去,只道爹娘身子都還硬朗,家裏大事小事都有人操持,你如今是朝廷的人了,總要以自己的差事為重。陳廷敬心裏卻是兩難,又想多陪陪爹娘,又擔心京城嶽父的身子。想那嶽父若仍是病在床上,月媛妹妹就真可憐了。

陳廷敬有個弟弟,原來也是單名一個"統"字,如今陳家兄弟都遵了聖諭將"廷"字作了字輩。廷統跟大順差不多年紀,纏著爹娘說了多次,想隨大哥到京城去讀書。陳廷敬是知道這個弟弟的,性子有些不實,只恐他到京城裏去學得越發輕浮了,總是不答應。廷統便是又哭又鬧,只說爹娘偏心,眼見著大哥中了進士,凡事都只聽大哥的。到底兄弟姐妹都怕老爹,老太爺最後發了脾氣,廷統才不敢再鬧。陳廷敬又是好言相勸,囑咐廷統在家好好讀書,將來有了功名自然要到京城去的。

大順仍是要跟著少爺去的,他卻去問了翠屏,道:"老太爺讓我去京城侍候大少爺,你去嗎?"

翠屏平日見了大順就臉紅,道:"你去你的,問我做什麽!"

大順道:"你去看看嘛,京城世面兒大,有很多你見不著的東西!沒事我每日帶著你去玩。"

翠屏連脖子都紅了,說:"你想見世面,你去就是了,別老纏著我!少奶奶還在花園裏等著我送東西去哩!"

翠屏轉身走了,大順心裏著急,又不敢追去。翠屏原是送針線去的,淑賢要自己給陳廷敬縫幾件衣服。淑賢對翠屏說:"大少爺去京城,沒個人照顧,大順又只知道貪玩,我放心不下。翠屏,你隨大少爺去好不好?"謙吉跟著媽媽在這兒玩耍,不等翠屏答話,他倒先說了:"我跟爹到京 城去!"淑賢惱兒子,道:"你也不要娘了!"她雖是逗兒子玩的,可這話說來心裏還是有幾分不舒服。翠屏早又紅了臉,低頭說:"我想在家跟著少奶奶。"淑賢望著翠屏,忍不住抿嘴而笑,道:"你就別在我面前假模假樣了。知道大順要去,你成天沒了魂似的。"翠屏急得要哭,說:"少奶奶,您這麽說,就冤枉死我了!"這時,屋裏傳來琴聲,淑賢心慌起來,不小心紮著了手。原來是陳廷敬在屋裏撫琴。翠屏忙捉住少奶奶傷著的手,說:"少奶奶您放心不下,您就同老太太說,跟著去京城嘛!"淑賢笑笑,嘆道:"爹娘都這把年紀了,我怎麽走得開!"淑賢不再說話,邊縫衣服,邊聽著琴聲。過會兒,琴聲沒了,淑賢就怔怔地望著池塘出神。池塘裏蓮花開了,幾只蜻蜓在上頭且飛且止。謙吉在池塘邊追著蜻蜓,淑賢囑咐兒子別亂跑,可別掉進塘裏去了。翠屏猛地擡頭,看見陳廷敬過來了,忙站了起來,說:"大少爺,您坐,我去倒杯茶。"翠屏走開了,陳廷敬道:"淑賢,衣服都夠了,你歇著吧。"淑賢卻答非所問,道:"我想讓翠屏也跟您去京城,好有個照顧。"陳廷敬答話也是牛頭不對馬嘴,說:"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我想也許這是老天的安排吧!"淑賢低頭說:"哪裏啊,我打心眼兒裏感謝人家哪!爹娘都說人家是我們恩人,我哪能做個忘恩負義的人?"陳廷敬道:"要不,我同爹娘說,帶你去京城。"淑賢搖頭半日,說:"我為月媛的事生過氣,已是不賢;再跟您去京城,放下老父老母不管,又是不孝了。我不去!"謙吉不曉事,總在旁邊胡鬧,吵著要娘帶他跟爹到京城去。翠屏知道大少爺同少奶奶有話要說,故意磨蹭半日才送了茶來,老遠就碰得花園的樹枝啪啪響。陳廷敬同淑賢就不說話了,相對默坐。淑賢心裏沈沈的,見翠屏這會兒才來,不免說道:"倒杯茶去了這麽久,是去街上買茶葉去了,還是去井裏挑水了?我就知道你沒心思了,明日就跟大順到京城去!"翠屏叫淑賢這麽說了幾句,眼淚倒黃豆似的滾了出來。這時陳廷統跑了過來,說:"哥,張汧先生家裏送信來了。"

陳廷敬看了信,原來張汧母親病了,暫時走不了。時序已是深秋,陳廷敬在中道莊口辭別爹娘,就要去京城了。先已在家祠裏拜過祖宗了,這會兒才要上車,陳廷敬又跪下來再次拜過爹娘。陳家幾十口人都來相送,又圍了上百鄰家,有過來道別的,也有只是看熱鬧的。老太爺再三囑咐:"廷敬,身處官場,謹慎為要。該說的話,爹都說過了。你今後不管做到多大的官,且莫忘了上報聖恩,下撫黎民,不枉讀了聖賢書!"陳廷敬道:"孩兒謹記父親教誨!"老夫人道:"敬兒,家裏有淑賢,你就放心吧。"陳廷敬知道夫人快生了,自然也是放心不下,便道:"淑賢,爹娘就全靠你了,你也要照顧自己的身子。"淑賢點點頭,道:"天氣一日天涼了,小心加衣服。謙吉,到娘這裏來,爹要走了。"原來謙吉一直抱著爹的腿不放,眼淚汪汪的。陳廷敬躬身抱起兒子,笑道:"謙吉不哭,爹會從京城裏給你帶好吃的回來。你在家好好讀書,長大了也去京城。"丫鬟上前抱了謙吉下來,謙吉哇地哭了起來,只吵著不讓爹走。謙吉這麽一哭,家裏幾個大人也哭了起來。老夫人只道廷敬進京城做官去哩,好好的大家哭什麽呢?自己說著,卻是眼淚直淌。翠屏是要隨著去的,她心裏歡喜,只顧瞅著大順抿著嘴兒笑。這會兒大家都哭了,她也忍不住哭了起來。陳廷敬進京用的是兩架騾車,陳廷敬同翠屏同車,車由大順趕著。行李專用一車,另外隨了個家丁黑子趕車。大順在車上不時地回頭,翠屏臉上緋紅,只是拿眼睛瞪他。陳廷敬沒在意兩個小孩子,一心只顧在車上看書。到了太原,陳廷敬去巡撫衙門拜訪了撫台大人吳道一。如今陳廷敬已不是往日的階下囚,吳道一甚是客氣,在衙內設宴款待,還封了三百兩程儀送上。陳廷敬在太原盤桓幾日,拜訪了幾位舊知。又想那傅山實在是個人物,便瞞著人獨自去了五峰觀。怎料傅山先生雲遊去了,陳廷敬心裏甚是遺憾,悵然而歸。

陳廷敬一路上跑得飛快,只二十來日就到京城了。正入城時,忽聽人聲喧嘩。撩開車簾望去,但見十數輛囚車迎面而來。原來正是秋決之期,囚車上押的竟是李振鄴、吳雲鵬等問斬的人。十幾個劊子手身著紅衣,雞血塗面,持刀走在後頭。陳廷敬心頭不由得緊了,心想怎麽一進城就碰著這等晦氣事。

騾車徑直去了李家。門外人還沒下車,門裏卻是月媛正在同爹說話。月媛見墻角老梅樹正含著苞,便說:"爹,梅花又要開了。"

老太爺道:"梅花要開了,廷敬他就該回來了。日子可過得真快呀!"

田媽笑道:"老爺,家裏可有個人總嫌日子過得慢!"

老太爺聽了,望著月媛,慈祥而笑。

月媛紅了臉,嗔怪田媽,道:"田媽老是笑話我!您老不照樣每日念著廷敬哥哥!"

正巧這時,響起了敲門聲。田媽跑去開了門,喜得大聲喊了起來:"老爺,小姐,快看看誰回來了!"月媛頓時楞住了,低頭看看自己衣服,又想跑回去照照鏡子,腳卻像釘在地上似的動不了。

陳廷敬已轉過蕭墻,笑吟吟地進來了,喊道:"爹、月媛妹妹,我回來了!"

田媽笑道:"真是菩薩保佑,爺兒倆才說到廷敬廷敬的,就到家了!"

大桂說:"讀書人說,這叫說曹操曹操到!"

陳廷敬向田媽跟大桂道了辛苦,便叫大順、翠屏、黑子過來見過老爺。大順跟翠屏是要留在京城的,黑子玩幾日就回山西去。大順同黑子只知站那裏嘿嘿地憨笑,翠屏到底女兒家嘴巧些,恭恭敬敬行了禮,道:"翠屏見過老爺!翠屏年紀小不曉事,老爺以後多多管教。"又轉臉望了月媛,道,"您肯定就是月媛小姐了!大少爺在家裏老說起您!"

月媛頓時紅了臉,想說什麽又沒有說出來。

陳廷敬見老太爺氣色還好,便說:"爹,您身子養好了,我就放心了!我在家就擔心您的病!"

老太爺道:"多虧了月媛和田媽!"

陳廷敬望著月媛,說:"月媛妹妹,你瘦了。"

月媛低著頭說:"您黑了!"

田媽笑了起來,說:"一個瘦了,一個黑了,怎麽我都沒有看出來呀!"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田媽又說:"大家光顧著高興,又不知道搬行李,又不知道進屋去坐。"

大桂便領了大順跟黑子搬行李,老太爺同陳廷敬進屋說話去。月媛同翠屏仍是站在外頭說話,兩人年紀差不多大,也沒什麽主仆之分。田媽進屋倒了茶水,出來幫著拿行李。

老太爺問了陳廷敬家裏大人,又問路上是否還順暢,路上都拜見了什麽人。陳廷敬一一回了,說道:"進城就碰著十幾輛囚車,押的正是李振鄴他們,怕是有些晦氣。"

老太爺卻道:"我是不信這個的,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陳廷敬其實也是不信的,只是見著李振鄴他們殺頭,想起自己經歷的那番生死之難,不由得敗了心情。

閑話會兒,老太爺突然嘆道:"廷敬,衛大人只怕有麻煩了。"

陳廷敬嚇一大跳,問道:"什麽麻煩?"

老太爺道:"還不是得罪人了?"

原來這回問了斬的有和碩莊親王博果鐸的兒子哈格圖,事情就麻煩了。哈格圖在兵部當差,才叫皇上封了貝勒,莊親王很是疼愛。哈格圖春闈之際居間穿針引線,同李振鄴沈濯一氣,詐了不少錢財。皇上這回鐵了心,不管他皇親國戚三公九卿,只要罪證坐實了,問斬的問斬,充發的充發。莊親王原是世代勛舊,他自己又素有戰功,平日通不把別人放在眼裏。索尼、鰲拜等眾多大臣早看他不順眼,正好要剎剎他的威風,便拿他兒子開刀了。莊親王在皇上前面自是不敢亂來,也不敢明著對索尼等大臣怎麽樣,可他心裏那口惡氣卻總是要出的。近日慢慢地傳出話來,非得問了衛向書的罪。

陳廷敬很是擔心,問道:"爹,您是聽衛大人自己說的嗎?"

老太爺說:"衛大人到家多次,都說到這事。春闈之後,皇上叫衛大人同索尼、鰲拜一道審李振鄴的案子,他便扯上了幹系。巧的是今年山西中式的人又多,便有人硬說衛大人自己得了好處。"

陳廷敬道:"就只看皇上的了。"

老太爺說:"官場上風雲變幻,天知道結果又會怎麽樣呢?"

陳廷敬每日上翰林院去,他見衛大人卻全然不像有事的樣子。衛大人同陳廷敬也沒別的話說,說也總離不開讀書二字。原來新科進士悉數人翰林院庶常館,三年之後方能散館派差。若不是皇上召對,衛大人也整日待在翰林院裏。日子過得很平靜,陳廷敬終於放下心來。他哪知道衛大人的危險並沒有過去,他自己脖子上也有把刀在慢慢落下。莊親王慢慢打聽知道,李振鄴的案子原來是叫陳廷敬說出來的。莊親王本是魯莽武夫,他這回不知怎麽很沈得住氣,直到大半年之後才發作起來。有日,莊親王乘轎去了索尼家,揮著老拳擂門,門房是認得這位王爺的,才說了句進去報老爺,就叫他一掌過去,打翻在地。莊親王直往裏奔,一路破口大罵:"索尼,你這個狗東西,給我滾出來!"索額圖聽得有人撒野,黑臉跑了出來,見是莊親王,馬上恭敬起來:"王爺您請息怒,有話進屋說吧。"莊親王怒道:"有什麽好說的?你阿瑪殺了我的兒子,我要以命償命!你摸摸自己的腦袋!"索尼早迎了出來,連連拱手,道:"王爺,您老痛失愛子,我也十分傷心呀!"莊親王老淚縱橫,哭喊起來:"當年我兩個兒子隨老夫出征,戰死沙場,現只留著哈格圖這根獨苗,竟叫你殺了!"索尼道:"哈格圖串通李振鄴收受賄賂,可是鐵證如山哪!事情要是沒到皇上那裏還好說,到了皇上那裏我就沒有辦法了!"莊親王鬧開了,越發說起渾話:"皇上都是叫你們這幫奸臣蒙蔽了!"索額圖在旁賠小心,道:"王爺,您老進屋歇歇,自己身子要緊。我阿瑪您老是知道的,他是塊軟豆腐,皇上著他同鰲拜、衛向書一塊兒查案子,他們倆的脾性您老也不是不知道。"莊親王道:"索尼,我可要血債血償!衛向書自以為是包公再世,不也是個混賬東西?今年山西中了八個舉人,他給陳廷敬會試、殿試都點了頭名,幸得皇上還不算糊塗,不然連狀元也是他這個山西人!告訴你索尼,你只別讓老夫抓住把柄,不然老夫先劈了你再說!"索尼倒是好性子,只是拱手不叠:"王爺,您請息怒,進去喝杯茶吧!"莊親王吼道:"喝茶?老夫恨不能喝你的血!"莊親王叫罵半日,拂袖走了。

索尼父子忍氣吞聲,恭恭敬敬送莊親王出了門。莊親王上轎走了老遠,這邊還聽得見他的叫罵聲。回到屋裏,索額圖拍桌打椅,只道恨不得殺了這老匹夫。索尼便罵兒子沒腦子,不是個成器的樣子。索額圖氣憤道:"我們就讓這老東西欺負不成?"索尼道:"說到底他兒子是皇上要殺的,又不是我殺的。他也不敢真欺到我的頭上。博果鐸平日最是個沒腦子的人,為什麽這回兒子被殺了他能忍這麽久?他闖到我家裏只罵了半日就走了,這又是為什麽?"索額圖被他阿瑪問得木頭木腦。索尼道:"你凡事要用腦子。博果鐸能忍這麽久,肯定是有人勸住他了,說明他後頭是有一幫人的。他罵幾句就走了,為的是做個樣子給我看,殺人的事仍是要我們自己來做!"索額圖問:"阿瑪知道他想殺誰?"索尼道:"你聽不出來?他想殺衛向書和陳廷敬!"索額圖仍覺莫名其妙,道:"外頭都已知道,李振鄴的案子就是陳廷敬說出來的。博果鐸想殺陳廷敬,還說得過去。可他為什麽要殺衛向書呢?"索尼道:"陳廷敬不過是個位卑人微的新科進士,只殺他是不解氣的。還得殺個大臣,博果鐸才覺著出了這口惡氣。衛向書出任會試總裁,王公大臣們原先向李振鄴打了招呼的人都不作數了。衛向書後來又同我共審科場案,正好山西今年中式的人多,有把柄可抓。"索額圖道:"衛大人跟陳廷敬都要成冤死鬼?"索尼搖頭道:"哪有什麽冤不冤的!殺人不需要理由!莊親王他們只是想出口氣,殺你,殺我,殺別人,沒有區別,只看誰好下手。"索額圖道:"阿瑪,您得想想辦法,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呀!要不先奏明皇上?"索尼望了兒子好半日,長長地嘆了口氣,說:"索額圖呀!你阿瑪我事君幾十年,悟到一個道理,天底下最靠不住的就是皇上!"索額圖驚得大氣都不敢出,只望著阿瑪發楞。索尼悄聲兒囑咐兒子,說:"皇上有時候是可以借來用用,但終究還是要靠我們自己!"索額圖聽著更是糊塗,瞪大了眼睛聽他阿瑪說下去:"皇上拿著最頭疼的就是莊親王這幫老家夥!我琢磨著皇上最後還是得給他們些臉面的。"索額圖憤然道:"臉面?他們要的這個臉面,在人家身上可是腦袋!阿瑪,我家也是世代功勛,怕個什麽?只要我兄弟們披掛上馬,振臂一呼,立馬可以擁兵數萬!"索尼跺腳大罵:"魯莽!糊塗!荒唐!我告訴過你,遇事得動腦子!愛新覺羅家同咱們一塊兒共謀大事,為何人家成了皇家正統,咱們只能追隨左右?就因愛新覺羅家不但會動刀槍,還會動腦子!"索額圖聽著心裏不服,嘴上卻不敢再說什麽。索尼想了想,又道:"別慌,我們可以把殺人的事讓鰲拜來做。你去拜訪鰲拜,你得這麽同他說。"索尼告訴兒子如何行事,一一仔細囑咐了。索額圖去了鰲拜府上,先道了安問了好,再把莊親王如何上門叫罵,添油加醋地說了,道:"莊親王說先到我家裏罵人,改日還要上您府上來。"鰲拜怒道:"那老東西,老夫等著他來!"索額圖依著阿瑪之意,先把鰲拜激怒了,再說:"鰲大人,您老不必生氣。莊親王的意思是想殺了衛向書和陳廷敬,不然他心頭不解恨。"鰲拜拍著炕沿,道:"放肆!整治科場腐敗是皇上的旨意!我同令尊大人可是奉旨辦案!"索額圖道:"我阿瑪塊軟豆腐,脾氣又好,凡事都是聽您的。"鰲拜聽了這話,眼睛瞪得燈籠大,道:"怎麽?得罪人了,你阿瑪就想把事兒全賴在我身上?"索額圖道:"我阿瑪可沒有啊!都是莊親王說的。他在我家罵了半日,罵我阿瑪辦事沒主見,凡事只聽鰲大人您的。飯桶、豬腦子,什麽難聽的話都叫他罵了。"鰲拜望著索額圖冷笑道:"你阿瑪和我同朝事君多年,我知道他是個老狐貍!"索額圖道:"我阿瑪膽兒小,不像鰲大人您,精明果敢,深受皇上器重。鰲大人,小侄專此拜訪,真是為您好呀!"鰲拜問道:"為我好?你倒是說說怎麽個為我好?"索額圖就照著父親的話說:"李振鄴身後原是有人的,如今他被殺了,給他撐腰的人都沒了臉面,就慫恿著莊親王出頭。莊親王兒子被殺了,他正要那些人幫著他鬧事哩!如果不殺了這兩個人,莊親王他們氣就不順,您往後的事情就不好做!"鰲拜道:"賢侄呀,你隨我扈從皇上多年,知道我的脾氣。要殺幾個人,在老夫這裏沒什麽難的,編派些個事兒讓皇上點頭就行了。可是,他們畢竟冤哪!"

索額圖說:"鰲大人,其實莊親王他們只是想出口氣,殺誰都一樣。"索額圖說罷這話,故意眼睛怪怪地望著鰲拜。鰲拜聽出索額圖的意思,立馬雷霆大怒,道:"你的意思,莊親王他們還想殺我?"

索額圖低頭賠罪,道:"小侄怎敢這麽想?我只是琢磨莊親王他們的意鰲拜陰了臉瞪著索額圖,瞪得他頭皮都發麻了,半日才冷笑道:"捉拿李振鄴是皇上親口下的諭示。外頭傳聞是陳廷敬告發了李振鄴,可話是怎麽從陳廷敬口裏出來的呢?外頭可有兩種說法,有人說是你問出來的,有人說是明珠問出來的。賢侄,我要向莊親王他們交差,是殺你呢,還是殺明珠呢?"

索額圖聽了這話心裏並不害怕,卻做出請罪的樣子,跪了下來,說:"小侄無能,被明珠耍了。皇上著我押陳廷敬去順天府,半路上陳廷敬被人劫了,卻讓明珠神不知鬼不覺地找到了,正是明珠從陳廷敬那裏問出了科場案。"

鰲拜大聲喝道:"賢侄的意思是我把明珠也殺了?你回去轉告令尊大人,殺幾個人小事一樁,可你今日說的這些話,哪句敢攤到桌面上來!"

索額圖嘴上也是不軟,道:"鰲大人您是知道的,有些事情做起來真是不會攤到桌面上來的!"

索額圖請了安告辭回去了。他把鰲拜的話一五一十告訴了阿瑪,只道老匹夫油鹽不進。索尼卻是搖頭而笑,道:"傻兒子,鰲拜這麽容易就答應你把誰殺了?你只要把話傳給他就得了,他會好生想想的!"

索額圖走了沒多久,鰲拜著人把明珠叫到了府上。明珠聽說索額圖調唆著鰲拜殺他,又驚又恨,道:"鰲拜大人,他們索尼家可沒一個真正忠心朝廷的人哪!"

鰲拜點頭道:"索尼這家夥我是知道的。他和我共同奉旨辦案,現在得罪人了,他就諉過於我,還要我出面殺人。也只怪老夫平日逞能慣了,外頭看著只要是我到場的事,都是我幹的。索尼遇事可以諉過,我是沒處可推。看來我不做做樣子,過不了這一關的。"

明珠卻道:"我看大人您做樣子是給莊親王他們看,莊親王他們可是做給皇上看的!"

鰲拜對明珠立刮目相看,道:"明珠,老夫沒有看錯,你果然精明過人哪!你說的這句話,老夫只敢放在心裏,可不敢當人說出來!"

明珠道:"皇上幼年登基,長年依著那些王爺,日久成習呀!皇上親政以後,天下人都仰望著皇上成就一代英主,可有些王爺不樂意!"

鰲拜嘆道:"老夫身經百戰,不知道什麽叫怕字。一個貝勒殺了就殺了,怕什麽?可我得顧及朝廷安寧!身為人臣就得替皇上著想,替大局著想。正是你說的意思,他們是想殺幾個人告訴皇上,他們也是惹不起的,皇上不能想殺誰就殺誰。他們想讓我替他們殺人,把人頭都點好了,衛向書、陳廷敬,還有你!"

明珠撩衣而跪,慨然道:"鰲大人,您如有難處,請拿我開刀!只要換得君臣和睦,朝廷太平,明珠萬死不辭!只是明珠請放過陳廷敬!"

鰲拜好生奇怪,問道:"你如此護著陳廷敬,這是為何?"

明珠回道:"陳廷敬英才難得,皇上對明珠有過密囑!"

鰲拜卻道:"殺你自然就得殺陳廷敬。莊親王他們知道是你從陳廷敬嘴裏問出科場案的。"

明珠仍是跪著,脖子挺得直直的,說:"明珠的腦袋就在肩上扛著,現在即可拿下。鰲大人,陳廷敬可萬萬殺不得!"

鰲拜哈哈大笑,道:"明珠快快起來說話。我猜出來了,你如此死死護著陳廷敬,其實就是護著自己的腦袋。你知道自己的腦袋同陳廷敬的腦袋是連在一起的!老夫倒有個辦法,只殺衛向書和陳廷敬,保您在莊親王他們面前做個好人!"

明珠只當沒聽懂鰲拜的話,眼睛瞪得老大,聽他慢慢講下去。鰲拜說:"陳廷敬回到山西同前明余孽傅山打得火熱,我們可以拿這個做點文章。你呢?則放出風去,叫人相信正是陳廷敬道出科場案實情。誰都知道當時是索額圖奉旨捉拿陳廷敬。"

明珠聽明白了,問道:"鰲大人意思是要讓外頭知道,這回查出科場案立下頭功的是索額圖?"

鰲拜點頭道:"正是這個意思!"

明珠仍是不解,問:"可是陳廷敬交結傅山跟告發科場案,這兩樁事風馬牛不相及呀!"

鰲拜得意而笑,道:"我們要的就是風馬牛不相及。誰敢拿科場案的事治陳廷敬的罪?問衛向書的罪好辦些,我已收到告發他的折子了,正好上奏皇上哩!"

第二日,鰲拜去了乾清宮密奏皇上,道:"臣接密報,陳廷敬回山西時同前明余孽傅山過從甚密!"

皇上其實早就接到吳道一的密奏了,卻故作糊塗:"是嗎?朕怎麽不知道這件事?真是那樣的話吳道一應該密奏才是。"皇上原來對吳道一所奏將信將疑,只因去年太原秋闈案陳廷敬同山西巡撫衙門是有過節的。又想吳道一因了這樁公案如今戴罪聽差,故意要找陳廷敬的麻煩也說不準。

鰲拜沒料到皇上對這事不太在意,便又道:"陳廷敬天資聰慧,才識過人,皇上甚是賞識,這臣也知道。只是此人少年老成,深不可測,萬一他交結前明余孽真屬實情,就怕養虎為患呀!"

皇上倒是越聽越起疑心,道:"鰲拜,你是朕的肱股之臣,朕最是信任。你就明說了吧,你的用意到底何在?一個剛剛進士及第的書生,犯得著你把他放在心上嗎?"

鰲拜道:"我皇聖明,臣不敢欺君,只是如實上奏而已。臣這裏還收到折子,正要進呈皇上,告的是衛向書身為會試總裁,忘天下之公而偏同鄉之私,山西一省竟有八人中式。"

皇上這回完全明白過來了,笑道:"鰲拜,你還說不敢欺君!老實說,科場案辦完了,有人找麻煩來了是嗎?"

鰲拜暗自敬服皇上機敏過人,又想事情既然都挑明了,不如把來龍去脈說開算了。他原想順了莊親王的意,殺了衛向書幾個人了事,自己往後也好行走。如今卻想幹脆讓皇上自己出來了斷,把莊親王那夥人都收拾了,日後做起事來更方便些。鰲拜打好了主意,便故意說道:"臣說句該死的話,莊親王他們不是找臣的麻煩,是找皇上的麻煩!"

皇上聽了果然大怒,直道真是反了!鰲拜忙跪下請罪,罵自己不該惹皇上生氣,只是事不得已,非如實奏來不可。皇上發完了脾氣,慢慢緩和下來,問道:"說吧,他們想怎麽辦?"

鰲拜回道:"他們想殺了衛向書、明珠、陳廷敬。"

皇上又問:"這幾個人頭是誰點的?"

鰲拜說:"索額圖說是莊親王他們的意思!"

皇上冷笑道:"朕想這是他阿瑪索尼的意思!索尼想用這幾個人頭去討好莊親王他們!"

鰲拜想皇上真是神了,錙銖毫厘都瞞不過皇上那雙法眼,便道:"皇上聖明,臣私下裏也是這麽猜度的。" 皇上說:"這事朕知道了。鰲拜,前明余孽蠢蠢欲動,不得不防,但也不必弄得風聲鶴唳,杯弓蛇影。你下去吧。"鰲拜謝恩出宮,心想只等著皇上決斷了。皇上親政以來,那些個王爺們,一會兒獲罪,一會兒昭雪,一會兒褫號籍沒,一會兒追封復爵,威風都剎得差不多了。攝政王多爾袞功高蓋世,他死後皇上都要追討罪責,何況莊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