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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承天寺夜遊】:寫盡一生,兩個閑人

2024-03-11國風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的夜晚,蘇軾脫下外衣,正準備入睡,卻忽然被灑入房間的月色所吸引。他滿心歡喜地起身,想要欣賞這寧靜而美麗的夜晚。然而,他想到自己並沒有人可以分享這份美景和喜悅,於是決定前往承天寺尋找他的朋友張懷民。

當他到達承天寺時,發現張懷民也尚未入睡。兩人便一同在庭院中漫步,欣賞著月色下的美景。庭院中的月光宛如積水般清澈明亮,水面上交織著藻類和荇菜,實際上是竹柏的影子。這種美妙的景象讓兩人陶醉其中,仿佛置身於一個神秘而寧靜的世界。蘇軾不禁感慨:哪一個夜晚沒有月亮呢?哪一個地方沒有竹柏呢?只是缺少像我們倆這樣有閑情雅致的人罷了。

一、元豐這些年

元豐二年 (公元1079年) 蘇軾因「烏台詩案」被貶黃州,元豐三年才到黃州上任。 蘇軾於此年正月從汴京啟程,二月一日抵達黃州(今湖北省黃岡市黃州區),蘇軾時年43歲。名義上是團練副使,實際上是有職無權的閑官,也就是說蘇軾被晾在這了。

剛經歷了生死大劫,現在又被晾在這兒,還有未來嗎?夜深人靜,蘇軾輾轉反側。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剛來黃州的日日夜夜,煎熬啊。跟隨他來的,還有十幾口家人。未來怎麽辦?蘇軾自問,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我直心而行,怎麽會到如此境地呢?想不明白。

黃州啊,曾經的赤壁古戰場,或許這片大地,也有故事吧。既來之則安之,於是乎,他先學著放下,走一走,船到橋頭自然直! 既然沒事兒,那就多走走,多看看,做自己想做的。 這一看,就是四年兩個月, 這一看,七百余篇詩詞歌賦文劄永恒地打下了黃州這片大地的烙印 ,四年的苦難歲月,成就了永恒的「蘇東坡」,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那浪聲滾滾中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其韻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前後赤壁賦,三大行書之一的【寒食帖】,清新雋永的【承天寺夜遊】, 蘇軾成全了黃州,黃州也同時成全了蘇軾, 蘇軾進入了一個新的人生階段。

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人間世,德充符,大宗師,應帝王,從文學哲理篇章,融入了蘇軾的生命中。他在這裏經歷了鯤鵬之化。在這裏,與黃州的山山水水,民眾,齊同為一。在這裏,遊刃有余。在這裏無待,聽之以氣,一篇篇神妙之文氤氳而出。在這裏,耕作東坡,與漁民樵夫遊。在這裏,徹徹底底地完成了精神境界的蛻變。

在蘇軾生命的臨了,他說: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可見黃州在他生命裏的地位。後世的王陽明,也是在一個極端困頓的地方,龍場驛,獲得生命的蛻變的。

在黃州,落腳臨臯亭。

在黃州,誰見幽人獨往來,寂寞沙洲冷。

在黃州,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在黃州,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

在黃州,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在黃州,耕耘於東坡。

在黃州,五間農舍,詩意棲居。

在黃州,呼朋喚友,與民同樂。

在黃州,改善民生,造福百姓。

在黃州,買田置業,此心安處是吾鄉。

在黃州,觀大江東去,心胸開啟!

在黃州,一蓑煙雨,任平生。

在黃州,遺世獨立,羽化登仙。

在黃州,月白風清,山鳴谷應。

在黃州,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

在黃州,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

到最後,別黃州時,他說,投老江湖終不失,來時莫遣故人非!

猶記承天寺夜遊裏,那「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的曠古之嘆!

元豐這幾年,在黃州,值得。

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說:

「蘇東坡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百姓的朋友、一個大文豪、大書法家、創新的畫家、造酒試驗家、一個工程師、一個憎恨清教徒主義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個皇帝的秘書、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專唱反調的人。一個月夜徘徊者、一個詩人、一個小醜。但是這還不足以道出蘇東坡的全部……蘇東坡比中國其他的詩人更具有多面性天才的豐富感、變化感和幽默感,智慧優異,心靈卻像天真的小孩——這種混合等於耶穌所謂蛇的智慧加上鴿子的溫文。」

哈哈,這就是在黃州蛻變後的東坡!

二、你好,張懷民!

元豐六年(1083年),張懷民被貶黃州,而此時的蘇軾已經在黃州待了四年,時年46歲。終於來了一個同類,蘇軾甚是欣喜。兩人也因此成為知交。

蘇軾的弟弟,寫過一篇【黃州快哉亭記】裏有張懷明的文字:

清河張君夢得謫居齊安,即其廬之西南為亭,以覽觀江流之勝,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今張君不以謫為患,竊會計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間,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將蓬戶甕牖無所不快;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雲 ,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

大意就是, 清河張夢得,被貶官後居住在齊安,於是他在房舍的西南方修建了一座亭子,用來觀賞長江的勝景。我的哥哥子瞻給這座亭子起名叫「快哉亭」…………張夢得不把被貶官而作為憂愁,利用征收錢谷的公事之余,在大自然中釋放自己的身心,這是他心中應該有超過常人的地方。即使是用蓬草編門,以破瓦罐做窗,都沒有覺得不快樂,更何況在清澈的長江中洗滌,面對著西山的白雲,盡享耳目的美景來自求安適呢?

這個張懷民也是一個快意、豁達樂觀之人,故與蘇軾一見如故,有聊不完的話。

此生,快哉!有笑傲江湖之風。

三、那一夜

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

同樣在一個夜晚,沈周在雪夜,「是夜月出,月與雪爭爛,坐紙窗下,覺明徹異嘗。遂添衣起,登溪西小樓。」(沈周【記雪月之觀】:神與物融,人觀兩奇) 在古人哪裏,夜晚出來嗨,總會充滿了奇遇。

始作俑者,就是那個王子猷老兄吧,雪夜訪戴。折騰一夜,不好意思瞧人家門,又開開心心地回家了,盡興而歸。

後來的李白,看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而他沒有興致,也只有「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然後可能就睡下了。

而蘇軾則是,大好月色,幹脆別急著睡,出去溜達溜達。

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

蘇軾絕對是好東西一定要分享才快樂的人啊,我也想身邊有一個像東坡這樣的人,「 秋山兄,今晚的月色不錯,咱們到山頭喝茶去 !」

獨樂樂不如與人悅樂!

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

兩個大男人,就這樣在月色下,漫步,風花雪月,吟詩論道,快哉!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這種空明澄澈之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如今是很難體驗到了,在我小的時候,半夜起來,那真的就是「 庭下如積水空明 」,就是這個感覺,當時就覺得很美,到現在也不會忘記,特別地幹凈、透徹、空明、澄澈,而當此時,我沒法形容,就覺得半夜的月色好特別啊,怎麽會這麽特別呢?那個時候,沒有美的概念,只有美的當下感受。而如今,對於月色,多是美的概念,美的回憶,美的想象,缺少美的真切體驗。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因為懂得,所有慈悲。

經歷了四年苦難歲月而蛻變的蘇軾,深知懷民心中之難言之苦,特別是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出來走一走,那種郁結,也就自然消散。

這就是蘇軾的共情,所以他才會寫出那麽多打動人心的詩句。

老子說: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僥

當我們失去了後,才開始關心我們到底想要什麽,才開始深入思考,或者到底為了什麽!當我們思考、體會越深刻,我們越能挖掘生命的奇妙、精妙。以此之妙,開啟生命新的境界,以此之「有」,開拓新的生命旅途。觀其繳,就是在人與人、人與物、人與天的邊際探索,思考,體驗,不斷地開拓新的格局、新的體驗、新的境界,新的人生。生生不息、源源不斷。

這一夜,寫盡一生。

記住了,兩個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