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宋詞,總繞不開陸遊和辛棄疾。雄渾豪放的詞風、金戈鐵馬的意象、北復中原的執著……種種相似,使得二人在近千年間總被相提並論。殊不知,陸遊和辛棄疾不僅神交已久,800多年前在紹興的交遊往事,更是在歷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話。
人之一生,朋友易得,知己難交。在那個船馬代步、風雨飄搖的年代,陸辛二人,家鄉一南一北相隔900多公裏,年紀一長一少相差15歲,是如何相識相知,又能這般惺惺相惜?
紹興沈園陸遊(陸放翁)雕像 圖源:視覺中國
一
要說陸遊和辛棄疾最初的命運交織,得回到1162年。
那一年,二十出頭的辛棄疾,以南渡歸宋的傳奇事跡而聲名大噪;幾近不惑的陸遊,也終於熬過沈寂歲月迎來短暫的高光時刻。
此前,21歲的辛棄疾帶領兩千多人,投至起義軍首領耿京麾下抗金。他力諫「決策南向」,爭取南宋朝廷支持。1162年初,他就代表起義軍到宋高宗駐蹕的建康以表歸心。原本一切順利,起義軍南渡歸宋的大好局面似乎即在眼前。可誰料內部叛亂,耿京被害,叛徒投降金朝,起義軍一朝瓦解,辛棄疾怒不可遏,怎忍此事?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膽識過人的辛棄疾遂領五十騎兵,奇襲金營,一舉擒下正在飲酒的叛徒,而後晝夜兼程,直奔臨安,千裏獻俘。至此,他一戰成名,坊間熱議、朝野震動,連宋高宗也「一見三嘆」,任命他為江陰簽判。少年英雄,意氣風發。
而1162年的陸遊,已在臨安為官多年。他彈劾權臣的諫言終被采納,因功升職為大理寺司直兼宗正簿,被予以重任,1162年成為樞密院編修官,賜進士出身。雖然官職不高,但身處最高軍事機構的樞密院,一舉一動皆有可能影響朝廷決策。37歲的他,朝著自己的理想抱負邁出了一大步。
1162年的二人,同在臨安,又都幹出了驚天動地之事。要說知道彼此,那絕不為過,而同為朝廷官員,說是相互認識也極有可能。但說到惺惺相惜,則要從二人共同的立場和誌向論起。
陸遊到崗後幹的頭件大事,就是不停上疏建議整飭吏治軍紀、徐圖中原。在求和之聲此起彼伏的當時,他的舉動實屬異類,但他仍屢屢進言,終因言獲罪。
或許是誌同道合之人存在「吸重力法則」,陸遊被貶為鎮江府通判,鎮江距離辛棄疾任職的江陰不遠。有人說,再微弱的呼聲,再顛覆的觀點,只要有人懂得支持便足矣消解寂寥。於陸遊而言,辛棄疾或許就是這樣的同行知己。
辛棄疾記掛著的也都是恢復中原之事, 他寫下上萬字的【美芹十論】,不停地進諫君主,奈何那些請戰書一封封被打回。 同在長江邊,共飲長江水,在無數個黑夜之中,失意的陸辛二人是否會遙相舉杯、聊以慰藉呢?
辛棄疾的影視形象 圖源:「國家人文歷史」微信公眾號
二
陸遊和辛棄疾,一個大器晚成、一個年少有為,雖有滿腔熱血、滿腹才華,在動蕩不安的朝政之下也難逃波折重重的命運。歷經了數十載的漂泊顛沛和多次擦肩而過之後,兩人終在紹興相逢,這才有了文首提及的歷史會面。
1203年夏天,63歲的辛棄疾出任紹興知府兼浙東安撫使。聽聞陸遊已辭官回鄉,他趕緊與陸遊相見。
多年相知相惜之人相見,總是愉悅盡興的好時光。陸遊已近耄耋之年,仍精神矍鑠。兩人舉杯豪飲,談起朝廷傳來訊息要興兵伐金,擊案相慶、心潮澎湃,好似重回鐵馬冰河、鼓角爭鳴的戰場。
也許直到濁酒飲盡,這兩個鬢角斑白的老人才反應過來,青春已不再,中原仍難望,那些破敵之策也只能是酒後的紙上談兵。
辛棄疾的辦公地在府山,古跡眾多。他在【漢宮春·會稽蓬萊閣懷古】寫道:「誰向若耶溪上,倩美人西去,麋鹿姑蘇?至今故國人望,一舸歸歟。」希望能如範蠡獻計滅吳一般,一雪家國前恥。他還興建了秋風亭,邀請陸遊等好友前來賞景,在亭中觀雨時寫下「誰念我,新涼燈火,一編太史公書」,老驥伏櫪、壯心不已。
辛棄疾也常去陸遊在鏡湖邊上的家。看到陳舊不堪的居所,辛棄疾好多次慷慨提出,要給陸遊重新修造新居。只是,陸遊心無雜念,在他眼裏,斯是陋室, 因知己相伴而其樂無窮,「辛幼安每欲為予築舍,予辭之,遂止」。
陸辛之交的惺惜,不單是因為命途相似。於陸遊而言,尚被重用的辛棄疾仍有希望承載著他的那份渴望和力量決戰到底,擊退金人,奪回汴京。
果真不久後,韓侂胄執掌朝政,重新召喚辛棄疾前往臨安商討北伐大計。見知己略有遲疑,陸遊懇切相勸,希望他放下個人擔憂,全然以家國為重,哪怕是希望渺茫也值得一試。
如此一別,大抵此生不復相見。辭別之日,暮日染盡漫天雲霞。放翁執筆揮灑一篇長詩為稼軒壯行:「中原麟鳳爭自奮,殘虜犬羊何足嚇。但令小試出緒余,青史英豪可雄跨。」
稽山晨曲 圖源:「紹興史誌」微信公眾號
三
都說,命運總是充滿戲劇性的巧合。1204年,辛棄疾出任鎮江知府,而40多年前陸遊也在此地任通判。鎮江地勢雄險,依托長江與金軍對壘。辛棄疾立刻著手謀劃北伐,他偵察敵情、觀測地形、招募士兵,為抗金做了大量準備工作。
只可惜,原以為的渡江抗金、重返中原,依舊是空歡喜一場。年過花甲的辛棄疾意外被重用,只是韓侂胄執掌朝政後想借其「主戰派元老」的招牌籠絡人心。
清醒過後,辛棄疾悵然若失,郁郁獨登山。 這北固山的台階,陸遊也曾踏足。 1164年,陸遊登臨北固山,寫下【水調歌頭·多景樓】,「鼓角臨風悲壯,烽火連空明滅,往事憶孫劉」。
北固山頂,風光無限。放眼望去,無盡長江攜千鈞之力滾滾東流。面對此情此景,辛棄疾吟出千古絕唱【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與陸詞遙相呼應。
在鎮江期間,辛棄疾多次登北固山, 可惜「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或許只有知己陸遊能理解吧。 1205年,在鎮江任職的最後日子裏,他在山頂回望人生,「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從南渡歸宋已四十余年,當時抗金的場景仍歷歷在目。「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可惜現在須發皆白,壯誌雄心化為一聲喟嘆。
英雄命途多相似,重振山河愁終生。對年衰歲暮的悲涼、家國破碎的不甘、北伐殺敵的期冀,陸辛二人都撐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
1207年,草堂相送不過三載,辛棄疾終是等到那道「領兵北伐」的詔令。只可惜命運弄人,他早已重病臥床。彌留之際,他用盡此生最後力量大呼「殺賊!殺賊!」
得知摯友離世,82歲的陸遊難掩悲痛。1210年,陸遊似見金戈鐵馬、旌旗獵獵,大軍開赴中原而去,他留下「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絕響,便與世長辭。
而今,倘若你漫步鏡湖之畔,或是徜徉府山之上,在不同時間的相同場景中,或許能見到陸遊和辛棄疾長吟大笑,豪邁堅毅地走來。他們似乎在說,在有限的時光裏,能夠遇見誌同道合、惺惺相惜的摯友,何其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