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天下 > 國風

專訪|陳丹青:從【繁花】想開去,做一組「視覺上海賦」

2024-07-18國風

日前,「上海賦——影像 攝影 繪畫 1934-2024」特展正在位於烏鎮的木心美術館舉行,以木心【上海賦】為題,涵蓋上世紀三十年代至今的上海主題影視劇經典片段、攝影與繪畫作品140余件。這也是木心美術館開館以來展品種類最多的展覽。

「上海賦」特展海報外墻

在木心美術館的地下一層展廳,文本、圖畫、影像密密麻麻地包圍著,把觀眾拉入一個宛如壓縮後的時空。一面巨幅的【繁花】群像照正對著走進來的觀眾,展覽中的時間線也從劇集裏的90年代向前和向後延伸。陸元敏和雍和的攝影作品朝向昔日生活的不同面向,前者觀察著老房子裏的百態人生,後者抓拍了九十年代初的瘋狂股民,也成為劇版【繁花】劇情的一種佐證。另一邊,從張樂平的【三毛流浪記】散頁,到民國時期上海商業美術「總教頭」張光宇的作品,再到小說【繁花】作者金宇澄繪制的大量圖畫,有一條隱形的線索,把它們拉到了一起。

雍和作品

「四十年前,木心忽起鄉愁,寫成【上海賦】,其中歷數老上海做西裝的種種講究,被引入【繁花】首集的台詞……」陳丹青在展覽「上海賦」的前言裏說道。一部【繁花】召回了一個老上海,那是中國電影的誕生地,也是木心【上海賦】裏寫的「暴起的,早熟的,英氣勃勃的」大都會。劇版【繁花】的開篇,爺叔給阿寶挑西裝,「講料作、尊英紡」還有「三件頭、兩件頭」的各種講究,正是參照自【上海賦】裏的描述。

陳丹青作品和阿寶西裝樣衣

木心的大衣,爺叔的中山服,阿寶的西裝,一齊出現在展廳裏,那是過去幾十年各路人物登場的上海舞台一角。在另一邊陳列的影視作品的片段裏,還有更大的時空容量。1934年到1957年相繼出品的【再會吧,上海】【馬路天使】【太太萬歲】【烏鴉與麻雀】【三毛流浪記】【不夜城】,阮玲玉、趙丹、周璇、上官雲珠等老牌明星出演。到了六十年代出品的【女理發師】與【霓虹燈下的哨兵】,娛樂業有了不同的時代特征。自九十年代到新世紀,滬語版【孽債】和【奪子戰爭】,講的是家庭敘事。入新世紀,【羅曼蒂克消亡史】【奪冠】【愛情神話】出現在電視熒幕,再到【繁花】,開啟了一場對上海的重新發現。

在接受澎湃新聞書面采訪時,陳丹青表示,木心美術館的特展大致都是在木心【文學回憶錄】裏提到的文學家藝術家裏找,「能借到的就借來展——尼采、莎士比亞、貝倫、王爾德、巴爾查克、托爾斯泰、魯迅……年底蕭邦展,明年春是貝多芬展。今年因【繁花】弄了【上海賦】展。」從美術館出來,進入濕熱的空氣和年輕的人潮,又是另一個時空。「來烏鎮的多數遊客是年輕人,為什麽他(她)們喜歡來呢?」陳丹青說,他不知道,但對於一座美術館來說,總是好的。

電視劇【繁花】宣傳照

【上海賦】的結尾,木心寫,「我對海派輒作如是觀,故見其大,故見其失,故見其一蹶不復振一去不復返。再會吧上海。」陳丹青說,【繁花】展示了木心那代人從未夢見的新上海,至於她的活力和劇情,「值得當今的導演大顯身手,再做一‘賦’」。【繁花】的熱潮也會落幕,但還有以後。

【專訪】

澎湃新聞: 根據介紹,這場展覽是木心美術館開館至今內容最豐富、頭緒最繁雜的一個特展,在籌備的過程裏遇到過哪些困難?

陳丹青 :困難是向各個公司申請版權。好幾部影視談不下來。【繁花】部份,承王家衛支持,給了爺叔和阿寶的衣裝皮鞋,還有近乎文物的紙片:1993年【經濟報】的合訂本,1992年的股票票證。

金宇澄和張光宇作品墻

澎湃新聞: 「上海賦」展出了張光宇的一系列影像作品,對於今天的觀眾來說,張光宇的名字相對陌生,怎樣去理解他的影響?

陳丹青: 好幾位九零後看了展覽,都說張光宇的畫最好。好東西自己會說話,就像好看的人,人堆裏一眼被看見——但年輕人此前根本不知道有過張光宇。

民國上海給我們留下的美學上的印象,全都因為有個張光宇。中國現代美術史,徐悲鴻帶回歐洲沙龍繪畫,齊白石重新整理了明清傳統,張光宇則奠基了傳統中國從未有過的都市商業美術,而且是真正現代的,與當時歐美都市商業美術同步。

當然,前提是,得有一個上海做他的舞台。在他的時代,上海是全新的都市。

澎湃新聞: 你說金宇澄的畫作「從某種程度上銜接了從張光宇那裏被中斷的文脈」,具體是怎樣的文脈?

陳丹青: 你得看金宇澄的畫:各種字型設計、都市想象切片、介乎雜誌與海報的影像美學……但沒有人(包括他自己)會想到和張光宇的關系,因為建國後,特別是改革開放後的都市商業美術分散到無數官方或私營設計公司,不再有張光宇那樣的總教頭了。

金宇澄作品

澎湃新聞: 展覽裏從多個維度共同構建的上海,是你生活過的上海嗎?

陳丹青: 別說我生活過的上海,【繁花】裏的那個上海也已消失。

澎湃新聞: 展覽呈現出過去九十年的上海面貌,和今天的上海城市文化會有怎樣的關系?

陳丹青: 變化中的關系。每座中國城市歷經了劇烈的變化,尤其是過去三十年。

澎湃新聞: 展覽中回溯了90年前的上海都市電影,之前你說過三四十年代的上海電影人建構起「都市電影」,而後這一主題流入香港,內地影視至今談不上都市主題,如何理解「都市電影」的概念?

陳丹青: 中國有許多影片的故事發生在都市,但我們還沒確立「都市電影」這個概念。香港就是都市,周邊沒農村,香港導演拍慣了都市電影。伍迪·艾倫拍的多是「都市電影」,因為主角是「紐約」。幾年前的【愛情神話】總算是「都市電影」了,全片每個角色的故事,說出了「上海」。

澎湃新聞: 在集中展示的上海電影部份,從1997年的【奪子戰爭】和2016年的【羅曼蒂克消亡史】之間,中間幾乎有二十年的「斷代」,從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這段時間的上海影視發生了什麽?

陳丹青: 我不確知「上海影視發生了什麽」。就我所知,自從最後一位上海籍導演謝晉停手,迄今再沒出現具有全國性影響的上海導演。程耳是「斷代」後頭一位撿起舊上海主題的導演嗎?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電影工業的變遷。但我確知文化中心不斷北移的過程,差不多從九十年代開始,上海出現國內一流的美術館、音樂廳,電影節,但不再是文化中心。再者,各省市不同代際的優秀導演取代了早先的「電影制片廠」。

澎湃新聞: 你是怎麽看【繁花】與滬語影史的這種關系的?在你看來,【繁花】回應了滬語電影的哪些傳統?

陳丹青: 好像不是回應,而是大舉重新整理。早年的滬語電影總有話劇腔,王家衛怎可能銜接那個傳統?不過九十年代的上海滬語電視劇早已這麽做了,就是,讓人物就像在家裏或馬路上那樣說話。但滬語版【繁花】的經典段落是吵架鬥嘴,我從未在任何滬語電影中看到這般淋漓盡致的演出。

小展廳局部

澎湃新聞: 【繁花】的熱播引發的對於上海文化的關註,你之前評論說「多年來,上海和上海人總算進入大規模敘事」,你會怎麽看「上海文藝復興」或者「滬語文藝復興」這樣的討論?

陳丹青 :【繁花】的熱播與熱議,是免洗的,會冷卻。當一段歷史——譬如九十年代的炒股與致富故事——進入影像敘事,進入文藝,情況正好相反:這一切過去了,不再有,想看嗎,去看【繁花】。

倒是前幾年的【愛情神話】亮了一亮。以上海這樣的國際都市(相對巴黎和倫敦),本該有一百部類似的都市電影。上海有多少多少故事沒被說出,可是呢,目前只有這一部。我們且等下一部吧,但「文藝復興」這樣的詞,不能隨口說說的。

當然,王家衛的野心與能量,足夠嚇人,【繁花】的規模即便在一流英劇美劇那裏,也算大制作,或許因此會有「文藝復興」的錯覺吧。我們需要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