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孫秀華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一提到【沁園春】，大家首先想到的可能就是毛澤東的名作【沁園春·雪】。那麽，【沁園春】這個詞牌有什麽來歷嗎，「沁園」原本又是一個怎樣的傳奇園林呢？
【沁園春·雪】 圖片來源：中國互聯網聯合辟謠平台
一、沁水公主與「沁園」傳奇
沁園是指沁水公主劉致的園林。劉致是東漢第二代皇帝明帝劉莊的第五女，深受寵愛。據 【後漢書·皇後紀序】，「皇女皆封縣公主，儀服同列侯。」「皇女致，三年，封沁水公主」， 漢明帝永平三年（公元60年），皇女劉致被冊封為沁水公主，即「沁水縣公主」。東漢的「沁水縣」在今河南省濟源市境內，屬地大致以沁河為中心，涵蓋範圍或大於今濟源市；而至今濟源市仍有「沁園街道」，或當與東漢之「沁園」相去不遠。沁河是黃河的重要支流，發源於太行山脈，現今沿沁河有山西省晉城市沁水縣、河南省濟源市、河南省沁陽市等；三者之中，濟源市與東漢都城洛陽隔黃河南北相望，扼守洛陽至上黨之通道「沁河谷棧道」，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且便捷來往於洛陽。
享受「列侯」待遇的沁水公主劉致「適高密侯鄧乾」，下嫁東漢開國功臣太傅鄧禹之孫，高密侯鄧乾。沁水公主劉致在沁水縣有自己的豪華皇家陪嫁莊園「沁水公主園田」，位於沁河北岸，據說有五十五眼「紅泉」和千畝竹林，景色優美，又有宮室台榭，富麗堂皇。公主嫁給侯爺，生活在如此這般的莊園「城堡」裏，這真就是童話照進現實的美好啊，「公主和王子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但在漢章帝繼位之後，竇皇後的哥哥竇憲居然強取豪奪，霸占了沁水公主園田。【後漢書·竇憲傳】及【資治通鑒·漢紀·章帝】載曰：「（竇）憲恃宮掖聲勢，遂以賤直請奪沁水公主園田，主逼畏，不敢計。後肅宗（章帝）駕出，過園，指以向憲，憲陰喝不得對。後發覺，帝大怒，召憲切責……‘今貴主尚見枉奪，何況小人哉！’……使以田還主。雖不繩其罪，然亦不授以重任。」
這當然是個外戚專權、飛揚跋扈的極端事例。想想那沁水公主劉致也是很憋屈啊，童話裏都是騙人的，老爸是皇帝，哥哥是皇帝，自己的「園田」還曾經被皇後嫂子家的哥哥搶去——幸好最終結局還算是美好的，「沁園」又失而復得……
沁河 圖片來源：人民網 徐宏星攝
二、沁水園者，公主之園也，故唐人詩類用之。
因為這「沁水園田」是公主的莊園，唐朝人寫詩，便依此類推，稱呼唐朝公主的園林為「沁園」。尤其是天授元年(公元690年)武則天遷都洛陽「神都」之後，與這京城洛陽隔黃河南北相望的古「沁園」，更成為達官貴族、文人墨客的「網紅打卡地」，也便是自然而然的了；而且，附近還有著名的王屋山加持，就是【愚公移山】課文中提到的那個王屋山，唐詩裏的歌詠更多。「歌舞平陽第，園亭沁水林。」受這樣的激發，以「沁水」代指公主園林，寫唐朝公主園林為「沁園」「沁水園」「沁水林」「沁水田園」等等的唐詩有很多，所涉及的公主有長寧公主、安樂公主、太平公主、玉真公主、惠康公主等等。
上官婉兒【遊 長寧公主流杯池 二十五首·其十】詩曰：
沁水田園 先自多，齊城樓觀更無過。
倩語張騫莫辛苦，人今從此識天河。
崔湜【侍宴 長寧公主東莊 應制】詩雲：
沁園 東郭外，鸞駕一遊盤。
水榭宜時陟，山樓向晚看。
席臨天女貴，杯接近臣歡。
聖藻懸宸象，微臣竊仰觀。
李適【侍宴 安樂公主莊 應制】詩雲：
平陽金榜鳳皇樓， 沁水 銀河如麗洲。
䌽仗遙臨丹壑裏，仙輿暫幸綠亭幽。
前池錦石蓮花艷，後嶺香爐桂蕊秋。
貴主稱觴萬年壽，還輕漢武濟汾遊。
李乂【奉和初春幸 太平公主南莊 應制】詩曰：
平陽館外有仙家， 沁水園 中好物華。
地出東郊回日禦，城臨南鬥度雲車。
風泉韻繞幽林竹，雨霰光搖雜樹花。
已慶時來千億壽，還言日暮九重賒。
儲光羲 【玉真公主山居】 詩曰：
山北天泉苑，山西鳳女家。
不言 沁園 好，獨隱武陵花。
韓愈【梁國 惠康公主 挽歌二首·其二】詩雲：
秦地吹簫女，湘波鼓瑟妃。
佩蘭初應夢，奔月竟淪輝。
夫族迎魂去，宮官會葬歸。
從今 沁園 草，無復更芳菲。
更為深沈的是唐末吳融慨嘆「沁園」荒蕪的這首【無題】詩：
萬態千端一瞬中，沁園蕪沒佇秋風。
鵁鶄夜警池塘冷，蝙蝠晝飛樓閣空。
粉貎早聞殘洛市，簫聲猶自傍秦宮。
今朝陌上相非者，曾此歌鐘幾醉同。
懷古傷今，思緒都在秋風裏飄零……這樣的「沁園」歌詠，感人至深。詩歌第五句裏有「粉貎」與「洛市」之說，如此靠近洛陽的公主莊園「沁園」，或則指向東漢沁水公主的「沁水園田」。
金末元初 耶律楚材【過沁園有感】詩曰：
昔年曾賞沁園春，今日重來跡已陳。
水外無心修竹古，雪中含恨瘦梅新。
垣頹月榭經兵火，草沒詩碑覆劫塵。
羞對覃懷昔時月，多情依舊照行人。
兵荒馬亂，園林殘破。唯有沁園月，多情照行人！
三、【沁園春】古調，作者極盛，其名最顯
宋代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載曰： 「今世樂府，傳【沁園春】詞……世所傳呂洞賓【沁園春】詞，所謂‘七返還丹’，乃知唐之中世，已有此音矣。」 宋人稱詞為「樂府」，按照吳曾的說法，中唐時代便已經有了【沁園春】詞，但他所稱「世所傳呂洞賓【沁園春】詞所謂‘七返還丹’」者，即 呂巖【沁園春·七返還丹】：
七返還丹，在我先須，煉已待時。正一陽初動，中宵漏永。溫溫鉛鼎，光透簾幃。造化爭馳，虎龍交媾，進火功夫牛鬥危。曲江上，看月華瑩凈，有個烏飛。
當時，自飲刀圭，又誰信無中就養兒。辨水源清濁，木金間隔。不因師指，此事難知。道要玄微，天機深遠，下手忙修猶太遲。蓬萊路，待三千行滿，獨步雲歸。
呂巖字洞賓，號純陽子，自稱回道人，俗傳為八仙之一。呂巖本詞寫修煉仙丹、修仙了道，實在是「道要玄微，天機深遠」，神神秘秘的，大致是一首推廣道教神仙學說的歌曲。但這首詞的確信度是有疑問的，吳曾【能改齋漫錄】用了「世所傳……」的說法，即表明事實存疑。呂巖其人，據傳曾於唐懿宗鹹通間應進士試，後入華山，遇隱士鐘離權及苦竹真人，遂修煉得以成仙。而總起來說，呂洞賓事跡不見於宋初以前之著作，甚至唐代是否有其人尚難論定。而南宋後，「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其傳說越演越繁，道教全真道尊其為「純陽演政警化孚佑帝君」，習稱為純陽祖師或呂祖、呂帝，遂有各種專書記其靈跡，並依托其呂洞賓大名仙名出現大量詩詞文賦作品。因此，呂巖呂洞賓這首【沁園春·七返還丹】，大致只能說「據傳」是最早的【沁園春】詞。
圖片來源：人民網 攝影 盧鵬宇
現真正 傳世最早的【沁園春】詞是北宋張先【沁園春·寄都城趙閱道】：
心膂良臣，帷幄元勛，左右萬幾。暫武林分閫，東南外翰，錦衣鄉社，未滿瓜時。易鎮梧台，宣條期歲，又西指夷橋千騎移。珠灘上，喜甘棠翠蔭，依舊春暉。
須知。系國安危。料節召、還趨浴鳳池。且代工施化，持鈞播澤，置盂天下，此外何思。素卷書名，赤松遊道，飆馭雲軿仙可期。湖山美，有啼猿唳鶴，相望東歸。
趙閱道即趙抃，趙抃字閱道，一作悅道。神宗立，趙抃擢參知政事；熙寧三年（公元1070年），因反對王安石青苗法去位；歷知杭州、青州、成都、越州，復徙杭州。張先本詞作上闋裏有「暫武林分閫，東南外翰」的話，這「武林」即杭州，詞作寄送時間當為趙抃罷副宰相「參知政事」後初次就任杭州知州之時。詞作對於趙抃贊美有加，並期許他「歸去鳳池誇」，回朝來還將擔當中樞大任。這看似是一首中規中矩的贈詞，但此時此際贈寄詞作，「寄詞」本身就是力挺，應當被視為一種積極的政治站位上的有力支持。
詞史上，【沁園春】詞作的典範標準作品是蘇軾的【沁園春·孤館燈青】。 蘇軾的這首【沁園春·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詞雲：
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雲山摛錦，朝露漙漙。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遊卒歲，且鬥尊前。
蘇軾於熙寧七年（公元1074年）由杭州通判升任密州知州，這正是在赴任途中「馬上」寫成後寄給弟弟蘇轍的詞作。這首詞直抒胸臆，感慨遙深，極寫世路艱難，高才難施，雖結語說是要「優遊卒歲」，但仍難掩一腔不平氣、牢騷氣。而詞作非常個人化，甚至並不適合用來作為歌詞演唱。比如，「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這是蘇軾自信昂揚地表示，自己和弟弟蘇轍正像那西晉時期名滿天下的才子「二陸」陸機、陸雲，剛入京城，嶄露頭角，意氣風發。但這樣的高調自誇似乎並不適合公開演唱，而且接下來還那樣先揚後抑地直言失望失落，也很是不合時宜。因此，這樣的詞作其實已經不再是「依調填詞」，不是寫來「唱」的，而是蘇軾在酣暢淋漓地表達自我，以詞為詩。
據信也是作於熙寧、元豐年間，秦觀有首情愛旖旎的【沁園春·宿靄迷空】：
宿靄迷空，膩雲籠日，晝景漸長。正蘭臯泥潤，誰家燕喜；蜜脾香少，觸處蜂忙。盡日無人簾幕掛，更風遞、遊絲時過墻。微雨後，有桃愁杏怨，紅淚淋浪。
風流存心易感，但依依佇立，回盡柔腸。念小奩瑤鑒，重勻絳蠟；玉龍金鬥，時熨沈香。柳下相將遊冶處，便回首、青樓成異鄉。相憶事，縱蠻箋萬疊，難寫微茫。
秦觀真是位多情公子，寫什麽都如此情情愛愛，癡癡深深、纏纏綿綿。
而詞調【沁園春】並不好寫，篇幅上介於小令與長調之間，句式上用四言句很多，一般是上片十一個，下片八個，且還要求對仗，句法齊整，再穿插三、五、七言句子，既格局開張，又要有排山倒海之勢。兩宋詞人當中，創作【沁園春】較多的有辛棄疾填了九首，劉克莊填了二十五首，陳人傑填了三十一首。而諸多名家如柳永、周邦彥、姜夔、張炎等等，都未留有【沁園春】詞作。
大家最熟悉的最喜愛的應該還是毛澤東的兩首【沁園春】，那我們一起來「背課文」吧。
長沙橘子洲 圖片來源：湖南省文化和旅遊廳
毛澤東【沁園春·長沙】：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沈浮？
攜來百侶曾遊。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毛澤東【沁園春·雪】：
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