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是新詩史上的一座高峰，而余秀華何嘗不是？假如海子尚在， 他和余秀華一定是詩壇雙子星一般的存在。本期我們來讀一讀他們各自寫的一首關於春天的詩。
【春天，十個海子】
詩 / 海子
春天，十個海子全都復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你這麽長久地沈睡到底是為了什麽？
春天，十個海子低低地怒吼
圍著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亂你的黑頭發，騎上你飛奔而去，塵土飛揚
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彌漫
在春天，野蠻而復仇的海子
就剩這一個，最後一個
這是黑夜的兒子，沈浸於冬天，傾心死亡
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村
那裏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它們一半用於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於農業，他們自己繁殖
大風從東吹到西，從北刮到南，無視黑夜和黎明
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麽意思
1989.3.14.淩晨3點--4點
【相約春光】
詩/余秀華
我不相信，除了你，還有照亮我的事物
我也不信：沒有你，我就一直灰暗
但是這被慣用了的春天，摘一個給你
也無關緊要
你在這個春天美麗一場也無關緊要
我只相信，我們有一種力能碾碎
在風裏顛簸的花朵
如果你說這是一種愛一種情誼
我也是閉上眼睛去聽風聲
其實也無妨：如同想選擇一塊好的地方
死去
我們選擇在這樣的春天裏相遇
我甚至知道你會在某一個時刻
占枝為果
嗯，在最短暫的時辰裏約見
許多細枝末節都被略去。你告訴我
你在
仿佛就把一個春天還給了我
我抱著一個落日
就如同抱住了一個圓滿
上面第一首詩是海子的絕筆詩，讀來令人心弦顫動。細細想來，詩中的每一個字都是詩人心中的困惑與悲鳴。
它的題目已經呈現出一種意緒紛亂的面貌。春天裏萬物生新，卻生出了十個海子。而這十個海子構成了他生命中最後一個春天的主旋律，也形成了海子這首詩的內在旋律和節奏。
海子這首詩共十七行。我們可以把它分成四節來讀。前四行為第一節，接下來的四行為第二節，從第九行到第十五行為第四節，最後兩行為第四節。
人有千面，心有千變。這話道盡了人心的復雜性，而我們應該如何理解春天裏的十個海子的內涵呢？人遊天地間，懷有七情六欲。每一種心情、欲望的狀態都可以視作一個不同的我們。海子也一樣：「春天，十個海子全都復活」。
詩人也沒有寫一百個海子甚至一千個海子，而僅僅寫了有十個海子的出現，「十個」只是個因數，代表著完整卻非完美，全面卻有抱憾。
記得余秀華也有過類似的詩句「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在特定的語境下，這些句子往往給人無比震撼的感覺——那是一個人身心全力以赴、耗盡所有的樣子。結合全篇來讀，海子這首詩的頭一行也是如此。
除了野蠻、悲傷的海子外，這些海子裏應該還有亢奮激進的，有心平氣和的，有文明樂觀的，有幽默風趣的、有哀而不傷的，有積極努力的，等等狀態下作為一個年輕人的海子。這和我們生活中的每一種狀態是對等的。
只是，詩人已經走向了某一種狀態的極端，比如到了狂野而悲傷的極端或盡頭，不能回頭，雖然他在半夜裏還能喃喃自問：「在光明的景色中 / 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 你這麽長久地沈睡到底是為了什麽？」。
海子似乎很平靜地自問於明媚和煦的春光裏，實則是對自嘲的傷害痛而不言的轉移。在生活的磨礪下本來已經傷痕累累，而正是自問的話語中的迷茫和困惑讓他忍住了精神和靈魂的痛。海子的這一自問在第三節中得到詮釋。
第二節是第一節詩意的強化、延伸：「春天，十個海子低低地怒吼 / 圍著你和我跳舞、唱歌」。怒吼什麽？怒吼這個萎靡不振的海子。這其實包含了詩人深深的自責和懊惱，苦於不能走出無盡的傷悲。
年輕的詩人由於過度悲傷而迷失了自己，其結果是陷入更深的傷悲和孤獨乃至恐懼中，嘲笑他的那些海子們紛紛離他而去，面對一個不能振作的海子而憤怒地離去：「扯亂你的黑頭發，騎上你飛奔而去，塵土飛揚」。這是詩人對生活積極樂觀態度的消失殆盡，孤獨而極度的痛苦的開端：「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彌漫」。於是就有了第三節開頭所寫的絕望之態：「在春天，野蠻而復仇的海子 / 就剩這一個，最後一個」。
讀詩至此，我們分明能預感到壓垮海子的那個意念是一個過於偏執的意念：「這是黑夜的兒子，沈浸於冬天，傾心死亡 / 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村」。這是對第一節自問的解答，也是詩人海子最終離去、成為悲劇的原因。
他說自己是黑夜的兒子，是一種對光明、獨立的意識覺醒，正如顧城在【一代人】裏所寫的「黑夜給了我們黑色的眼睛，而我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
海子正是這一代人中的一員。原本海子是個熱愛生活的人，從第三節的後四行和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前十三行裏我們可以看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最後一行忽然就來了個三百六十度的大轉彎，讓人不可思議地意識到海子思想上隱藏的哀痛，到【春天，十個海子】裏則完全表露無遺。
年輕的詩人最終沒有經受生活的洗禮而追隨他的詩夢悲壯地離去了。這一點是一種消極、盲目和悲哀。有評論家竟然稱這一點是偉大的。這樣是不妥的，是誤導。因此，寫作者可以學習、琢磨海子高超的語言技巧，可以體會他天真、熱愛生活的好品性之處，且記不要跟隨他的這一點消極情緒。
反觀當下女詩人余秀華半生的坎坷經歷，完全走出了海子的誤區，以一種堅韌不拔、拒不低頭、努力抗爭的昂揚之姿面對生活，終究走入了屬於自己的幸福日子。這反映在其諸多作品裏，比如今天分享的她的一首【相約春光】。
和海子的迷茫、錯亂、矛盾的思緒不同，余秀華心裏清楚自己對情感、身心、生活的需求、狀態，從而確立自己倔強獨立的人格和性情：「我不相信，除了你，還有照亮我的事物 /
我也不信：沒有你，我就一直灰暗」。
海子在近乎瘋癲之態的反省裏沒走出自己的黑夜和悲傷，因此他的詩讓春天也變得哀慟不已，甚至因為長久地睡眠，風吹不醒，竟看不到黎明的曙光而迷亂於黑夜裏。反觀余秀華對生活和人生的反省，每每穎悟絕倫，發人深省，通透達觀。
比如【相約春光】裏的金句：「我只相信，我們有一種力能碾碎 / 在風裏顛簸的花朵」，這是詩人的信念之力。詩的最後一節和該節的最後兩行很有感染力：「我抱著一個落日 / 就如同抱住了一個圓滿」。
透過余秀華、海子的這兩首詩，我們可以看出兩位知名詩人的性情不同，覺悟不同，從而形成了詩風也不同。海子的詩風深邃、悲涼，余秀華的則質樸、深沈，要比海子的大氣一些。
這不由得教人對海子的絕筆悵嘆不已，也感佩余秀華的詩越來越老成、大成。
關於余秀華和海子的這兩首詩，諸位詩友怎麽看呢？歡迎一起交流討論。歡迎關註白馬侃詩文。
